A
這似乎是一個誰都必須喧嘩的年代。在綜藝化、市場化、宣傳化的趨勢,每個人都是一則廣告,一則新聞,一則娛樂。人人都學習將自己包裝起來,以獲得更多利益與迴響。人人都想挺入聚光燈的中央,憑藉掌聲,以獲得自我。
而你深深地疲倦,困頓且迷亂。
你只是一個藝術工作者。一個試著維持思索、維持閱讀與作畫的藝術工作者。在小眾裡,你是邊緣的;在大眾裡,你是邊緣的邊緣。但所謂核心從來不比夢幻更具體。你有限而笨拙的腦袋無可認知,一個人的核心如何能不建構在自身,而是去至他人噪音中形成一道小小的聲音泡沫?你不懂,當人不能靜止在生活底,理解漂流與孤獨,鑽透到自我的深部,徹底明白靜默的力量、聆聽的深邃時,人如何有可能觸摸、感知世界與靈魂的形狀?
孤獨跟自我、靜默與聆聽、作畫與閱讀都是不可拆除的。
你想到,納瓦荷人在美國,建立了一個國中之國,他們採行自治,不受山姆大叔的控制。這個族群讓你感覺不可思議的地方,便在他們自身完善的神話體系與拓展開來的深沉文化。其中有一項:當別人未完整的說完話以前,決計不出聲打斷。這對你來說是多麼震撼的,一種以語言和身體反溯靈魂的行為。那幾乎是一種儀式。一種對天地與靜默感謝的儀式。
而你練習納瓦荷式的對談,你試著把握他人說話的節奏,建立緘默與發言的默契,在認識對方的語彙前,你不插嘴,不妄加論斷。但那麼難。你總是過於武斷,過於急切地想要表述意見,展露你以為的真實。在一席對談裡,人跟人的聲音交錯,沒有人忍讓,誰都想要強化自己的立場與論點。你也是其中之一。於是,你憂鬱、焦躁。
無聲、沉靜並維持刀鋒般的專注,原來那麼難啊。
你需要學習摒棄心中的成見。你該低下來,低下頭來,將驕傲與虛榮解散,將縈繞、洶湧於腦的話語撤除,將耳朵和眼睛推向他人的語詞森林,仔細辨別其呈述與意圖。你需要穿過他們的邊緣,走進其世界的核心。你把自我降低的同時,正意味你脫離原來的位置,發生了移動:一種既往大無限前進,又後退到內部宇宙的漫遊。
每一次的對話,都將授以你深刻性與美妙的流通。
你將不再擁抱無知、盲目,你將變得溫柔、美麗,你將真正懂得語言的質地。
而有一天,你會將這樣的經驗畫下來。那就是你的《靜默與聆聽》:
「一個人傾斜地伸出手,在牆外,幻化成一節看似枯敗的枝椏。
手掌翻開,承接灑落的雨露與陽光。
在掌心的正中央,一瓣形狀猶如耳朵的花蕾冒出,盛大而顏色騷亂。」
B
凝視這幅畫,幽緩地被神秘構圖帶入宇宙的深沉無盡。我們有一種曖昧流離的感覺,好像被吸進去,被包容,被圖畫中的語言穿越,變得透明而清澈,一切的憂傷都已遠去,都獲得極細極細的洗滌……
有幾年的時光了,不曾這麼認真地聆聽你的話語。這真是暌違許久的一次。
這四、五年來,你深陷在憂鬱與躁動的兩極反覆,像得了絕症。你的躁鬱症讓整個家陷入水深火熱的恐怖處境。你說的比做的更多,而你做的都是一些荒唐事。你在躁時便覺得無所不能,什麼事情,只要你手指頭一指就會定論,彷若你是點石成金的天神似的;鬱期呢你則無一可行,成日就是想著毀滅,要回到黑暗的蜂房,一直沉睡,最好永不醒來。
我們能夠拿你怎麼辦?自生自滅是不可能的,放任不管,你只會惹出更多麻煩來,但要把你送進精神病院療養嘛,又是誰也不忍心。那是怎麼樣的環境,會遭受怎麼樣的待遇,上一次你在那兒時,我們都已相當明瞭。
於是,我們只能等待,等待你和自己的躁鬱對話,等待你和我們交通。
唯獨你願意如此,願意去理解、認識和保持與躁鬱症的和平相處,不妄想征服它、殲滅它,而是把它當作某種必須長久訓練意志和尋找均衡點、類似糖尿病或高血壓之類的症狀。你得把它當作身體的殘疾,接受它,承認它,妥善而適切地運用它。而非讓它綁架你的理性,被幻覺全面取代。你要承認自己業已被擊倒,已在粉碎之中
你需得明白你是塵埃,而躁鬱是風,你只能依隨而起,在其中尋求一種姿勢。
是的,微小而破碎的姿勢。
你不能讓它成為你的防護盾,事情稍有不合你意就要發作。在控制與失控之間,我們知道有一條隱密的咒語,正被你的靈魂牢牢掌控。只要你願意看見我們,看見整個世界,你就有機會把咒語釋放,讓崩潰與發作的質態趨於緩和。這幾年間難道你還不懂失控其實帶著一種控制的意味嗎?難道我們不總是聽你說話?難道我們不都知道有些時候你是不由自主、難以控制,有些時候則是你自願讓自我失去控制?這中間的判斷的確難拿捏,但我們朝夕相處啊,不是嗎?終究會水落石出的,不是嗎?
讓我們來讀讀孫維民的詩句:
「這個世界的確嚴重地傾斜
像話語的結構──」
當你終於動手畫了這張畫,終於開始和體內異形相處時,嚴重傾斜的世界,也就給了你一個站立的角度。當傾斜的繼續傾斜,而生活將之細細地接應後,傾斜就不再是突兀,它將是另一種軌道,另一種語言,甚至另一種靜默──
我們聆聽你靜默而繽紛的話語。
在傾斜的結構裡,我們應對這樣的相遇滿懷謝意。
而海德格說:聽和沉默都構成話語。
是了,我們的話語正深入畫作無聲地交流:靜默遂成為我們的顏色與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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