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非人〉,此詩分四節。第一節開頭就以疑問句加著某種橫霸的意味說著:「這位女士/什麼叫所托非人/什麼仰賴終身」,連續兩個什麼,頗有鋒利詰問之感。跟著第二段又寫我的身體有個秘密,還細數了客廳、臥室、觀景窗等等,像是那秘密不止是秘密,還是個巨大的建物。第三段則寫著,廣場,一座私人教堂,「一個自己的教皇。一架宇宙/飛行器。我的帝國廣袤/星星由我安放」,這是多麼大的氣魄,教你要五體投地的,身體的秘密,不但有教堂,還自己成為自己的教皇,主宰著一個龐大而無人知曉的宗教,不但能夠飛行到宇宙,星星還由詩人自己置放,像是天上的神祇,點到何處,哪裡就是星光座落,是的,她在她的帝國裡,而這樣的她何必所托非人──她就是非人,一種超越人之格局的非人。
11-1-1
夢媧是你的教主。你是夢媧教的唯一信徒。以戀人為名的宗教。你們的愛情。這不僅僅是一種蜂蜜氣氛般好玩的命名而已,你是打從心底視她為你的教主,你且認為長久以來你的幽暗季節、強迫症時光和荒唐、癲狂的種種經驗,都在在要讓使你變成如今孤獨而圓滿的模樣,好拜倒她的腳跟前,清晰而溫柔地對她說出你有限但巨大的思慕,對她暴露你可笑的軟弱與頑固,讓她帶著你走出深邃可怕的煉獄。你們在你們的帝國裡,安置這個微小世界的萬事萬物,一首詩,一杯咖啡,一種情話,一條長廊,一個吻,一點在他人眼中微弱但於你們來說無比輝煌的光亮……你們在雙城生活調整、適應著對方的速度,你們建構家屋在彼此的身體,你們彼此隸屬,你們結構共同的救贖,你們的信仰與被信仰,你們重複又重複地實踐相愛的機遇,你們完成每一次的未完成,你們的每一種之間都充滿著豐饒的滋味──而目前任何能夠寫下的詞語都無法表達、承載你心中的情感與及你們的私密性,只有你低垂的靈魂和容器般的血皮骨才能完全認識愛情作為宗教的神聖和輕盈的可能,而你破解了驕傲,謙遜地向著她,獻上你剛剛長出來的心……
11-2
詩的第二節,承接第一節的第一段,詩人問那位女士何不承認自己嫁的不是人,甚而連她也都不是人,這麼一來,就沒有了仰賴或終身的問題,非人是人,非人非人,你總覺得詩人在進行一種有趣的辯證。第二段,詩人又寫,為什麼不把虛實互換,在車上閉嘴,好好睡個午覺,虛實則延續前一節是也非也的疑問性。第三段,〔我〕從田野濕地帶回鷺鷥,牠經歷了風霜,「(沒有穿衣服──/也毫髮無傷──)」,忽然一個轉折切到了鷺鷥,你想無衣無傷的鳥跟風霜的關係,也正產生了一種暴露與遮掩的隱喻。第四段,「一群同伴此時像一堆白色/野花在綠色母親懷裏/憩息」,白色野花和綠色母親,回歸大地的蘊生裡,自然而然野花也有了故鄉,仰賴或終身之場所還是在的,你這麼想。
11-3
此節僅有兩段。第一段是:「然後我讓牠歸隊。蹲伏/在母親面前/(──隱匿了牠獨立的/腳趾──),第二段則是:「牠的美妙。在於飛翔。隨時/展示牠的平衡力──在於/靜止。於一處變動的田野」,這兩段可以是寫第二節的鷺鷥,但也不妨視為非人的記述,更可以當做詩人的某種變形,那是一種擁有飛翔能力的物種,有獨立的腳趾,不需再依靠他者,但〔我〕讓牠歸隊,還要蹲伏在母親面前,如此竟有一種偽裝的滋味了,而第二段以靜止與變動的田野對照,更顯得牠的平衡力所在,隱隱指向陰陽和諧的奧秘性。
11-3-1
昨夜又去有河Book買書,和隱匿說了話,並安分地遠望河貓們像山大王一樣地全面佔據書店,強悍而美麗,讓你目眩神迷──好吧,有些貓雖然弱,但在你眼中仍然是王,比較弱的王,但還是比你強太多了──而且包括粉鳥、糖糖、樣子在內的貓大王,居然沒有任何嫌棄地在你腳邊遛躂,並不閃躲你,保持立住不動的你有種被寵幸的感動,還目睹怕人怕得不得了的發粿在桌上睡覺,除了小芝和金沙以外,其他的河貓們從來沒有這麼靠近你過,真是教你愉悅到竊喜啊,再加上隱匿說著關於你的話語,更使你訝異得震驚,雖然是靜止在店裡,但你卻感覺體內有一大半的東西都跑到了河面上正狂奔似的,再多一點什麼,你的脅下都要冒出翅膀,當場進行飛翔,這應該是神蹟顯現了吧,昨日。不過還好,你的腳掌還留在世間,且懂得學習之必要,還在反覆認識詩人與詩的可能性,亦不曾忘記喜悅與悲傷的環狀交替,以及最重要的,與神對決的意志,是的,無論那是你多麼喜歡而孺慕的神,你都要堅定自己的立場與判斷,縱然你又微弱又渺小,是的,還好,還好你沒有誤會自己是強悍而美麗的貓,沒有興起驕傲的念頭,沒有搞錯自己是需要持續發憤而寫的有限之人,真是還好……
11-4
第四節也只有兩段。第一段就寫著:「你為什麼不。從夢裏進入/故鄉。更真實的你。就會在/下一站上車──」,從夢裏進入故鄉,說的不是故鄉在夢裏,而是必須經由夢的路徑進入故鄉,這故鄉就有了絕妙的鮮活之感,彷彿它所在之地是現實與夢的縫隙,而更真實的〔你〕,也就是沒有遮掩,沒有穿衣服也毫髮無傷的〔你〕,將會在下一站上車,那下一站是指夢裡的下一站,還是故鄉的下一站呢?第二段則是「白色/沾著露氣。新的羽毛/翅膀/已然長成」,白色,鷺鷥的顏色,翅膀,白色的翅膀,於是乎,非人的飛翔能力在露氣裡完成了,那同時也是前往故鄉的變形吧。而非人到後來也成為超越之人的指涉了。
11-4-1
她跟你提到她的夢,她說,那是一個很小的房子,很小,但她很大,在夢中,她似乎是個女巨人,其懸殊就像現實中的人要住進去火柴盒裡,不過這不表示我縮小了,我還是一樣的大,屋子還是一樣的小,但我就是能進去裡面,你可以理解嗎,你點頭,表示你正努力聽明白,而她在小屋子裡,她卻又能安穩坐在那個小房子的一張小椅子裡,安安靜靜,帶著一臉憂容地望著對面的一個男人,一個小男人,全身都濕了,臉色慘敗似的白,眼裡都是霧,身上爬滿了緩慢流動的水,你知道嗎,那些液體就像蛇一樣,透明的蛇,在他身滑來移去,很可怕的,你仔細一想,的確不太好說是愉快的場景,那小小的男人對她說了一段話,似乎是相當重要的一段話,她聽不明白,她彎下腰,很認真的想要聽清楚,小男人又嘀嘀咕咕的講一遍,還是一樣模糊的語詞,她相當不耐,遂把那男子抓在手裡,舉到自己耳邊,要他再說一次,小男人卻朝著她的耳窩跳進去,於是他像在滑水道上似的一逕地往深處溜去,且莫名其妙地降到她的心臟,安安穩穩停在那兒,然後她聽明白了,他是這樣子說的,妳是我深愛的人,妳就是我的故鄉,而就在她聽懂之際,剛剛的那個小房子也搬進她的心裡,同時間她覺得自己忽然變成了一棟超級大樓,裡頭有著各種形形色色的房間,但卻只有那個小男人住在裡面,她像是會移動的人形大樓,很古怪吧,她說,是很古怪,你的感想一樣,然後啊我醒來,她總結的說,總有種我的心懷孕了小男人和他的小屋子的怪誕感覺,你說,這是怎麼回事,你沒有答案,那終究是她的夢,你不知道應該要有什麼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