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奇魯
讓我從你的文章最後一句說起,「百年孤寂,難道不是武俠小說嗎?」
此一疑問句氣勢之大,大有武俠人登門入室,在文學殿堂翻雲覆雨、何不可為、吾輩起之的氣概。老實說,我激賞得很,看了真是痛快,教人忍不住要激嘯(當然了,俠客們一嘯千里知,清揚好聽,我則只是單純鬼吼鬼叫而已)。
不過豪情歸豪情,實際上這裡面還是有無以讓渡的界線存在。《百年孤寂》終究是嚴肅文學(細分為魔幻寫實小說),雖然我們可以用武俠小說的觀點去解析,而造成閱讀的奇趣,但它仍舊毫無疑問是嚴肅文學的格局,一如《天敵》終究是武俠小說(嚴肅武俠?新魔幻武俠?新新武俠?現在武俠?),雖然我大冒犯地(這個冒犯是雙方面的,一個是對嚴肅文學的權威性,另一個則是對武俠小說的市場性)採用嚴肅文學的諸多製造手段,但它仍得理直氣壯地歸入武俠小說(這是身為武俠人的我的驕傲)。
定義就是定義。定義可以討論,可以換另外的角度去審視、理解。但定義的邊界,得踏踏實實地在那兒。什麼是,什麼不是,仍須有個最後底線在,不能隨意毀壞。畢竟,限制就意味著我們活在一個命名的,有自我與他者之分的世界裡。所以,我是我,你是你,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雖然我們同樣是人,也就是在人的定義上,我們同義。但這壓根兒不能說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我開始陷入白馬是不是馬的詭辯辭海之中)。如此,個體或事物獨自延續的存在的樣貌,才有美麗與溫柔的認識他者、他方的可能,才免除了統一與同化的殘酷。是的,也才有繁星點點、多元多樣的包容性。
包容不是意指,我們被收納到同一個範疇,比如說我們同樣都是人,因此人們需要團結起來;相反的,包容是許多不同範疇的共同成立,甚而去維護和自己不相同且對立的範疇繼續存在,比如說人與動物與自然山川的平等對待。
包容(這是一個偉大的詞語)的真正意涵指著,就算他們不是人,我們仍然要使之有生存空間,使之長存,而絕不採取便利、簡化的毀棄策略,以杜絕所謂麻煩與累贅。包容指涉著同化的非必要,體認到維護異化的責任。包容就沒有了誰的定義就大於誰的問題。每一個人的定義都同等重要。於是,我們需要繁複的協商,找出一個均衡、和諧的介面,以提供不只人類,還有其他生命,乃至於礦石等無生命(人類的認定)共有共在的整體性時空。
以上,當然是個艱難的理想狀態。但地球歷史或人類歷史都從來沒有停止過此方面的探索與共生的傾向,雖然也經常發生反包容、只求定於一尊、執行大暴力、唯一意志的宰割的恐怖面向(譬如納粹、文化大革命、日侵戰爭、美帝或者島國內部對財富的迷戀等等),不過到底來說,我還是有著信心。或者說,我不得不堅持住這個信念。往困難處行去,一直是許多前輩或傑出的人類所一再提醒過的。
以是,如果不進行定義(需持續性、檢視性、反理所當然心態的),就沒有辨識的空間,就失去了自己的枝節與容顏,他者面目亦同樣曖昧不清。或者,若定義混淆了,事物的界線也會跟著消失,變得含糊不清,變得指鹿為馬亦未可知。
我會這麼介意定義的脫落,係因這裡面有個不得不注意的危險在。試想,既然我是你、你是我,那麼我自然而然可以對你予取予求了是不,反正你就是我沒錯吧,而進一步的,你怎麼可能不是我呢,而若你否定、違抗這一點,那麼我便有道理伐你驅你了。如此一來,這定義就變得單一化,變得只剩下一種定義,其他的都不是定義。很快地就會演變成,只允許我的定義是定義,遂成為一種武器,而他人的定義自然合該被消滅了的可怕情況。權力著魔者遂由此而生。這是極細微但隨便不得的部分。
我區別定義,在於我不是你,所以,你也不會是我。由於我們截然不同,而有了相互認識與接近的必要,這即是文明乃至於世界的構成基礎。也正因為不同,所以當要互有引用、干係和牽涉時,方能形成對話的氛圍。所以了,區別的作用不在於非我族類者必誅殺之,而是在於有了你我他之分,才構成一個各自足以成為地標,有立錐之地的時空介面。那麼是什麼、站在什麼樣位置上的這件事,就半點也馬虎不得了不是?
當然了,我確信你沒有那個意思要擰混界線。你祇是根據駱以軍說的那句「不止是一部武俠小說」而有了逆轉思維、遂發起武俠人的豪語。我很感激你評述的最後一句引發我以上嘮嘮叨叨一千多字的想頭,讓我具體辨別不同之必要、必在。
說到駱以軍的評語,這是他的抬舉。從推薦文的脈絡來想,他大抵不認為我祇是在寫武俠小說。其心顯然有某些武俠典型的認識與想像,而《天敵》衝突、違背他所知的武俠王土,走到邊境去,有嚴肅文學傾向。故而他用了不止二字。
不過,我得說,我就祇是在寫武俠小說。我並沒有意圖推動武俠小說到嚴肅文學的意圖(也就是從江湖走向廟堂)。恰恰相反的,我在做的事,應該是以武俠小說收服嚴肅文學所能探索探密的種種終極大問(讓廟堂回到江湖)。
是的,我要做的事稍微可惡一點(也很自不量力吧我想),我想要在武俠小說底思索、實踐和探尋任何嚴肅文學(詩、小說、散文、戲劇)形態可以穿刺、捕捉的主題與意旨。我相信武俠小說有本事能在廣度、深度上做得一點都不遜色於嚴肅文學。同樣是文學的類型之一,武俠沒道理就比嚴肅低等。何況在上一代前輩金庸、古龍、溫瑞安的手中都曾完成武俠的部分現代化,我不過是想再前進一點,嘗試演繹武俠的當代化(雖說我一點也沒有把握這到底是絕路,抑或是重生之路)。
長久以來,嚴肅文學可以在罔顧讀者的情況下獲得更強而有力的延續與發展(譬如我極極喜歡的黃碧雲便說:她不要一百萬名讀者,只要一名真正懂得她的小說的讀者),但武俠類型的宿命卻始終要跟廣大而陌生的讀者群掛勾在一起,稍有甘冒讀者市場大不諱者,就要遭受攻訐、驅逐(定義在這裡就被當成武器使用了:你只能長某種樣子,否則你就準備被踢出門去吧)。這導致了武俠小說只能在原地裡轉圈、轉圈圈、轉個沒完沒了,然後搞得大家都頭昏腦脹,好像寫來寫去差不多都是那麼回事。
在此有一點,我得講明白,關於和讀者間的距離,我看似不在乎市場,實則是我無能在乎,而不是刻意要跟財富什麼的過不去。那僅僅係因我十二萬分笨拙,總無從意識到讀者在哪裡或讀者的面貌(群從來都是曖昧朦朧的東西,我只能與某幾個單一個體對話、相處與相互激發),遂只能一心一意寫出自己讀著覺得有趣的東西。而一個不小心,我便把大多數讀者嚇跑了。畢竟他們何必買帳卻只得到一些不娛樂的東西,這可不是讓人樂哉悠哉的好買賣,是不。
回到《天敵》。其怪誕式樣在我挪用了當代文學的技法,包括第二人稱敘事,包括家族史詩,包括魔幻寫實,包括後現代的拼貼技藝等等的,但骨子裡仍是一個武俠故事(關於孤獨)的綿延與重現。《天敵》是一本長得很像嚴肅文學的武俠小說,是混種,是異化的武俠小說,但還是武俠小說,它裡頭流的可是沸沸湯湯的武俠血啊,雖然外表看來像是冷酷異境般的嚴肅模樣,不過我的靈魂確實是武俠式的啊,而這便涉及到武俠作為我的主題的不可動搖性。
如是,這就是我對武俠的再定義了。或說,第二次定義。我認為定義一詞真正的意涵在第二次再界定的面向上(就像閱讀始終是第二次閱讀或重讀的意義更重要)。《天敵》正是我的再定義的成品,同時也是我以為自己在武俠裡面的位置。
即使這是件吃力不討好而且老實說很可能最後只指向荒廢,但我依然相信,在至今仍過度強調市場的武俠領域(奇怪的是愈是強調市場就愈是萎縮,而今武俠確乎是小眾了),還是會有一點我存在的位置,或者至少,我心目中的理想位置。畢竟你這麼說了:「天敵其實頗為好看,是結構筆法更節制有序的溫瑞安」(在你提到書名的時候,我真想私下幫你加上《》,不過那畢竟是你的文章,你說了算),至少還有像你這樣一個或少數人如陳大為、俞萱、逗點人陳夏民、高普、陳柏青、吳億偉等人的理解,《天敵》大抵還不算太失敗吧,我想。
而我得替溫瑞安說點話,我個人以為他會如你說的一般沒有節制,除了當年他的超新派武俠備受歡迎,必須多頭連載外(也可以說是市場縱容、害慘了他),另外一件事要歸因於他眾叛親離、被驅逐出台灣的經驗太過鮮明,以致於逃亡成為他的主題,不但是在武俠的,恐怕也是他個人意識的核心之所在。一如在世界大戰受傷的海明威,從此不免有點耍弄剛強、男子漢氣概的招搖過市,以之裝腔作勢一番。這裡面大概有點哥斯德爾摩症候群的意思。他們都被那個獨特而巨大的經驗所綁架了,困在那兒,以致於難免有點天下人皆負我的陷溺在某種極速風景之中。
我則缺乏這方面的經驗。我來自一個島國隨處可見的平凡家庭,父母兄弟一應俱全,有自己的焦慮(直接發作為強迫症),但沒遭受過怎麼樣堪稱絕對的經歷(比如莫名其妙被帶到警備總部或要被逼著要為皇軍聖戰而死之類的殘酷暴力體驗)。我活在文明的教養系統裡,毫無放縱的理由與必要,相反的,我被社會規範要求減縮自己的意志與思維(這就造成了我在小說裡尋找野性的心理動能)。但溫瑞安卻是逃難似的,在意氣風發之際,硬是被驅逐出境,且他所建構、氣勢壯麗的神州社瞬間塌得連煙塵都不起,那些稱兄道義的一大批兄弟們全都猢孫散去了,這要他如何能夠不一再一再於書寫中回到那恐怖的孤絕現場底?
駱以軍說經驗匱乏,梁文道說窮而不工,他們那一代以後都缺乏一些什麼要死要死的大時代體驗──還在他們之後的我當然就更不用說了,即便有些疾病和經濟上的壓力,但到底來說還是雞毛蒜皮──不如大陸那邊的寫字人還有不少是從文化大革命那樣的煉獄走過來的(所以你看看,大陸的書寫氣氛不就很有點陷溺於狂熱與苦難的滋味嗎,國族、灼熱個沒完沒限度)。不過正是這樣的經驗匱乏(某種層面來說,這居然是好事,至少我用不著被那些切膚的慘痛記憶糾纏不饒),讓我擺脫群的箝制與作用,回向一個人的維度,持續地思考我個人的主題,以逼近我這個人真正關心的事物。
另外,你又說:「溫瑞安其實很迷人,只要不拖戲,而沈默,沒有這樣的缺點。」我想這是誤會大了。我並不是不拖戲,如果你有接觸我十年前密集出版的幾個系列,你就會發現,至今我還是沒能寫完它們。已完結的〈〈魔幻江湖絕異誌〉〉九大卷,來到最後一本(我記得已交稿),出版社忽然輕煙蒸發、人間失蹤,所以它就懸在那兒,不上不下、沒個著落。而〈〈天涯系〉〉本沒打算寫完,要結構成輻射狀的巨篇小說,但它並不影響閱讀,因為係採單元劇形式,沒有尾巴會留下,每一本都自有一個終局。其他的〈〈鋒芒系〉〉、〈〈翩然系〉〉也大抵如是,一本就是一個句點,續或不續都不緊要。然最嚴重的問題還是〈〈孤獨系〉〉。當年風風火火地構思了〈〈孤獨人三部曲〉〉、〈〈孤獨心三部曲〉〉、〈〈孤獨劍三部曲〉〉、〈〈孤獨魂三部曲〉〉四大軸(每一部曲又各有五本,所以共計六十本,一本六萬字的話,總共便有三百六十萬字),野心之大,可以見得。在今日看來,不免荒謬、可笑。
2003年停止出版到再寫長篇〈〈大虛空記五部曲〉〉第一部《誰是虛空(王)》的2009,足足有六年的時光,我稍微像個樣子的什麼屁都沒有一個。換言之,我不拖戲,是因為我沒得拖。我不得不因市場(出版社驀然不say goodbye的bye了)還有個人精神失衡的理由靜止下來。這是一個意味微妙的靜止。在靜止的時間,我試著去認識強迫症,並與它相處,將之以一個體內怪物的形態安置,而不意圖消滅它。從馬後砲的角度來看,這是好的。唯我被迫停止了無節制的書中狂奔,方能回過神來瞅瞅自己究竟幹了多少蠢事,寫出了多少漫漶無邊際的小說的屍體(唐諾語)。是以,現今我的小說看似沒有拖戲的缺陷(但我完全沒辦法確定這是暫時的,還是會一直這麼清醒下去),只因為大多數人都已經遺忘了我曾經有過極大的紕漏與缺陷。
談到溫瑞安,你亦細微地注意到我在《天敵》感謝辭中漏掉了武俠脈絡的繼承名單。這名單自然不短,從還珠樓主、平江不肖生、王度盧、金庸、梁羽生、司馬翎、古龍、柳殘陽、臥龍生、諸葛青雲、倪匡、溫瑞安、黃易等等,每一個都對我的武俠書寫造成或多或少的影響。其中,大概有點熟悉我、和我稍微談過武俠的人都知道,在武俠的路上,溫瑞安確實是影響我最大的人。
溫瑞安走的是以詩以現代文學技藝(還包含了揉合其他類型的嘗試,比如說《群龍之首》眾人與瘋狂關七的大戰,那當真是科幻小說至極的場景描寫,還能穿越時空哩,另外還有像《猛鬼廟》、《白骨精》,則結合鬼魅靈異小說)竄改武俠脈絡的險路。這一點很是啟發我,亦對著我的脾胃。不過溫氏想說想寫的太多,他作為一個名家也不乏機會(頗像俊男美女總有到處沾惹情愛的機緣),因此便縱恣無度地發衍他的超巨構長篇,反正他想的話隨時都可以回收、整頓(不過他宣告了很久,卻從來沒做過這件事)。
而我寫字至今,卻是寫得一部、不知還有沒有再寫下一部的機遇,總有不知道會不會在收攏擠壓的現實石牆底,便崩壞了,再也不能寫的憂慮。因此,現在真是珍惜無比地在每一部武俠集中、專注寫著自己想寫、而它能夠裝載的內容物。
至於何以未在謝辭裡提及武俠前輩們的名諱,恐怕是因為他們的武俠語法或典型已漸漸地不能滿足我想要思索、表達的東西。在書寫中思考,一直是我的習慣,也是最能釐清楚自己的想法與侷限的途徑。我很確定武俠小說有武俠小說能夠做的事。雖說武俠小說目前已到演化的右牆(這是唐諾很喜歡談的一句話,來自古爾德),但我仍以為它蘊藏了豐富的未來性,只需要拆解、解構既有的武俠模式(古龍說該變、溫瑞安說突變,但好像也沒見到後來的人有什麼變),予以重新定義、定位。換言之,我以《天敵》正式對武俠前輩們宣告叛逃。
我遂成為一個不敢或忘自己是武俠人,但又公然脫離的師門叛徒!
唯我的脫逃之舉,並非否定武俠前輩對我的書寫技藝的長久影響與累積。我始終認為自己的理想位置是學生。學生,學習如何而生,學習為何而生,學習延續而生。他們都是我的老師,在無聲中教導了我十幾二十年的光陰。而作為一個夠認真、夠資格的學生,自應當在繼承之餘,還要努力地背叛老師們所傳授的技法,以豐厚此一技藝長河。這才是延續的意義。而延續始終是最重要的。
讓我舉唐諾的話(這是最近我所讀過最深刻、深邃、最能不斷啟示我的一段文字)來說吧:「所謂的專業技藝,指的並不僅僅是某種求生維生的無可奈何技術而已,這是人在世界一個踏實的位置,是你得以持續看待世界理解世界的一個基本視角,持續非常重要,只有持續才是進展的,才能慢慢看清細節,發現不同,讓原來隱藏的一層層浮現,讓世界不因為你自己的捉摸不定永遠是一抹鬼影子、是夢境;這也是你跟世界綿密的、具體的相處所在,你跟世界的關係是雙向的往復的,在你自身的進展中你能發現世界的進展,這極可能是人生活中所能發生最好的事。」
我想為學習(寫字)而生。學習更深、更艱難,像是自虐般走上必須垂死掙扎、在困局中奮力衝撞的書寫之路。書寫技藝總是永無止限的。它是一邊指向未來史,一邊又不斷要求我必須逆溯往昨日。它是又繼承,又謀反的。而持續非常重要,只有持續才是進展的。我離開了舊有的位置,只因為我試著鑿出一個新位置。而這個行動的根源從來都是我所學習過的無數個前輩們所傳下的技藝。我是他們的延續,我持續地延續他們的法門,並從中破而後立地想要開出一個還能有進展的世間的位置。而這極可能是人生活中所能發生最好的事。我如此深信。如此深信。
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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