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摯愛的媧
有關《烈火焚身/Incendies》,一開始,我想到的是薩爾曼˙魯西迪/Salman Rushdie筆下那個虛構創造了一個龐大的玩偶國度而最終有一群人直接在現實裡實踐他的幻想的馬力˙索蘭卡教授:「因為他知道自己還沒有擺脫復仇女神,還有一股沸沸欲揚的怒火滲透到他內心底層……彷彿這股怒火是自己的主宰,而他只不過是個容器、是個寄主,而憤怒才是有感覺、有情緒、能夠控制一切的生命形態。……這股力量可以從憤怒中竄起,對自己遭到囚禁感到憤怒,而讓理智的世界變成一片荒原廢土。……怒火的引線這麼短,很快就會引爆全世界。每個人的身上都插著一把刀,每個人的背上都有一條皮鞭,我們在悲憤中被激怒,到處都聽到怒火爆裂的聲音。……」
怒火爆裂的聲音,媧,那就是我們(請允許我邀請你與我一起深深地走進這個行列吧),還有個體的知覺,不被群的認知與運作所淹沒的,我們,我們正在發生的處境啊,不是嗎?
在《烈火焚身》裡,我撞見的便是這麼一個激烈、無從壓制的忿怒的聲影。但奇妙的是導演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卻讓整個文本沉浸在灰暗、陰鬱的色調底,而無有強調那灼熱、狂亂的色彩。僅僅在幕與幕的切換間,以大大的血紅的標題,標示著忿怒的延續感。他的影像語言如此蕭索、寂寞和冷冽,彷彿他正冷靜地旁觀著這一切。然而,在他鏡頭調度時展示的精神幅度裡,我隱隱地感知到其後深沉的感傷與激憤。
媧,當我看到女主人翁納娃‧瑪文跟男友瓦哈巴私奔卻被自己的親人攔阻且槍殺了她摯愛的男人並視她為背叛的恥辱(因為她是基督教,而難民男友則是信奉回教),當我看到她生下了孩子卻不得不接受奶奶的安排送走小孩(但她許下誓言,會永遠愛他且將他找到),當我看到她實地經驗了一場基督教民兵對公車進行屠殺的事件,她就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只因為信仰不同而被無辜槍殺、焚燒的一整車平民啊,其中包括了一個小女孩(納娃試著救她,將她抱走,硬說是自己的孩子,但民兵察覺了,「砰!」女孩倒地,而她的媽媽則被火火燒死在女孩的眼前),當我看到她槍擊基督教民兵首領後就逮待在狹隘的囚室(大概就兩、三公尺的長度吧)一再、一再地行走,當我看到這個在牢獄裡關了十五年從不間斷唱歌的女人,當我看到她被行刑者阿步塔雷強暴以致懷孕而肚子鼓起時她是多麼用力地搥打自己的肚子,當我看到瑪文的孩子那麼熟練於槍擊殺人(文本開鏡則是一群少年被剔了頭,其中一個以那悲憤至極的眼睛凝視著世界),當我看到,當我看到,而我對這一切如此忿怒、無力啊…
媧,真正可怕的事,是人類從來沒有停止過因為信念的不同便要滅絕之的殺戮。凡是非我族類啊,就應該清除,就應該喪失生存的權利,就應該被欺凌、羞辱和踐踏。
在尋求同化的體系底,異端是不被允許的,更不用說追求異化的成立與自由。
媧,這麼愚蠢而無意義的事,為什麼經過了千百年,至今仍未被終止?兩種意識型態(或是終極觀點或可以說是價值系統)的相爭(在《烈火焚身》裡就是基督派、回教派)何以持續在發生呢?這究竟是為什麼?是因為那就是人類的一部份嗎?人們到頭來所無法抿除的邪惡,只因為那就活在自己的內部?我們所渴求的美好、溫柔是遙不可及的夢幻嗎?
此一文本分成了好幾個段落,主要是兩種時間:納娃所經驗的悲慘世界,以及珍、西蒙在母親納娃死後為了完成她的遺囑而出發尋找父親與哥哥。中間和文本尾聲處則穿插了納娃在死前發現真相的敘事。這個部分則是由珍凝視無水的游泳池時倒敘展開的:影像調度珍在游泳以後,赫然發現納娃失魂落魄地坐在池邊椅上,一動不動;而文本末端又回到泳池邊,導致納娃變得如此的發現,也來到我們的眼前。
媧,這是我認為這個文本最豐饒的意象表現。從無水的游泳池,鏡頭一轉,回到事件發生時,回到水注滿的泳池處──媧,你不覺得水,水的流動與存有性,與及導演對珍在水中無聲地游著的影像陳述,有著往昨日漂去的深刻指涉嗎?在泳池發現真相的重要關鍵,被分成幾小節散落在納娃與珍(最後一直抗拒著理解、尋找母親過去的西蒙也加入了)的故事裡。這一刻便銜接了昨日、記憶與將來、救贖。而就從這裡開始了真正的跟隨與追溯:女兒珍和媽媽納娃的裝扮相仿,往母親遙遠的過去,重疊般的行去。
納娃一直重複說著「誓言得以履行,便不再緘默」,她要珍與西蒙分別去找他們的父親與哥哥,除了是對她對失散兒子許下誓言的期許完成外,不也是她對雙胞胎姊弟的伴隨與愛的凝視嗎?即使這個發現之旅將會帶給珍與西蒙驚人的痛苦(納娃已然提示到:童年是貫穿喉嚨的利刃,不易拔出)。但如果他們一旦完成了,那麼遺言說要赤裸、背對世界下葬、不舉行任何儀式的納娃,便允許他們為她以一石碑立在向陽處,並寫下她的名字。
是啊,她的孩子們一旦遵守了她所制訂的諾言(遺言),就意味著他們將知曉纏繞在納娃身世裡暴戾的真實與悲劇,亦即他們將明白到自己從何而來,為什麼誕生,那麼納娃的死,也就擁有了死得其時、其所的可能了,不是嗎?
文本在啟始便做了公證人(遺囑執行人)交由珍與西蒙的兩封信(一封寫著:給父親,另一封則是:給孩子)的處理。這個簡約的設計,直到最後交到同一人的手裡,才產生巨大的爆炸效果。
我認為編導在緩慢、冷調的影像語言底,極有耐心地、徐緩地投射出一個終極夢魘般的現實場景。這且包含他扔出了一個餌,讓我們目睹珍接近悲劇的源頭,還有她的天真與無知(她以為她不知名的哥哥才是母親被強暴所生下的孩子)──但聰明如我們的觀眾呢,想必早已猜到雙胞胎必然是阿步塔雷侵入納娃體內的種──卻隱藏著何以讓納娃崩潰的最終真實(這才是編導真正想要讓觀眾的靈魂爆炸的謎底):他們的父親與兄長都是同一個人。
是的,一加一,可以等於一。
珍是個數學家,而她的教授則告訴她純數學的領域通常是一個謎跟更多的謎(老教授在說這些術語時,我卻聽見他談的其實是人生,而我不由得想到了小川洋子寫下的那本孤絕卻仍然溫暖之書:《博士熱愛的算式》)。數學與計算,孤獨與孤獨的數字。當西蒙問著珍一加一是不是可以等於一時,他們坐在鏡子前(鏡子,反射著他們的實像),而珍倒吸了一口氣(她終於想到了那個殘暴的必然解答)的一幕,真是震慄,真是教我悲傷欲泣啊,媧。
在此之前,他們才發現了自己是在強暴情況下生下的孩子。而導演安排兩人在泳池(是的,像是鏡子一樣的水裡)奮力地發洩地游泳(西蒙甚至採取了蜷縮如嬰兒在子宮的姿勢),然後,他們擁抱彼此──
在世界的醜惡與殘酷之中,他們繼續活著,只能如此,不是嗎?
但媧啊,忿怒,停止不了的忿怒,永恆燃燒著的忿怒。
媧,如你所熟知的我一般,忿怒,是無法終止的,無論是在血氣方剛,抑或在人生走到晚期、走進最底的時刻,忿怒,都不會衰竭的吧,只要這世間還有那些狗屁倒灶的事,只要人間還有著不公義、可怕的集體性虛偽、令人作嘔的戰爭、屠殺與意識型態的壓制、驅逐,忿怒就會繼續,燃燒也沒有終止。就像最近一位我所景仰,誠實而可敬的前輩寫字人(以我自己的學習脈絡來說,他實在是我的師祖啊)對這陣子島國盛行的慈善表演秀所提出的針貶、譏嘲,他指出了愛心的量化、規格化與蠻橫性的濫用──
是啊,媧,我得說,慈善在當代已經是一門精彩、大有可為的生意了。
媧,你知道的,我多麼感謝他的真誠與勇敢無畏(以他的聲譽、地位大可不必淌這種渾水),他戳破了那良善的牛皮裝置,卻遭致了無數謾罵與攻擊,但他明明是貫徹著清醒的關懷語言(在寫小說這一門說謊的技藝,我們寫字人從來不敢或忘,執行謊言是為了逼近那事實的核心,暴露真實的現況),不是嗎?他難道不是為我們示範了如馮內果/Kurt Vonnegut說的:「真相真是非常強有力的東西。你不會希望看到它的。」所引致的圍剿效果嗎?
媧,你知道憤青(憤怒青年)吧?我常想著,憤青是一種姿勢,也是一種態度,一種針對集體性的荒誕與掩飾提出的清醒意志。而憤青的機制(模組)應該還具體地存在於前輩寫字人的神奇腦袋裡吧…即使那很可能導致他「將會變得有如地獄般寂寞」(依然是可愛的黑色幽默大師馮內果的語言),不過他並不閃躲,並不揭去他作為一知識份子的社會責任。媧,你知道的,當我這樣微小而卑劣的意識體望著他在火線上被攻訐、詈罵時,是如何的激動而哀切啊!
而我們身上怒火的引線,幾時才會燃起那樣熊熊的真實之焰呢?
而悲傷伴隨著忿怒來,無止無邊。
「可以在一起是最美的事」,納娃‧瑪文不斷地在信件重複著這句話。她在最後原諒了她的孩子。她無條件地愛他。她是他的母親,也是他的女人,更是他的孩子的母親。而珍、西蒙也帶著寬恕與認識的眼神看著他們的父兄。
因為他們都已經抵達過靈魂最黑暗的深處!
而他們多麼渴望停止燃燒啊…一如我們。
可以在一起是最美的事。
我們亦是這樣的吧,我們認識到自己是什麼以後,認識到這個世界的瘋狂、變態與荒蕪以後,在鳥鳥人生底,我們如何解除忿怒,如何回到光滑、盲目地對真善美信仰,如何停止燃燒?
然則,我們無法停止燃燒,對吧?
縱使可以在一起是最美的事。在一起。最美的事。
但,媧啊,我們是無法停止燃燒的,對嗎?
造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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