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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1-13 17:53:19| 人氣1,381|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春琴》,對幽暗進行巨大的迷戀,以溫柔而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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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摯愛的媧

 

  有關《春琴》這部舞台劇,請容許我從深津繪理說起。這個女演員我最早的印象是在森田芳光導演《春天情書》出現,一派的柔弱,好像整個世界的寂寞都集中在她的臉蛋,傷感得不得了,但又形成了一種曖昧的美學質地。後來在許多日劇和日本電影都有她的蹤跡,包括《從天而降億萬顆星星》、《Slow Dance》、《Power of Love》、《大搜查線》系列、《太空游俠》、《宛如阿修羅》等等。雖然她並不擁有常盤貴子、松菜菜子、山口智子、仲間由紀惠那樣女王級數的地位,但我卻很喜歡她所蘊藏的韌性之類的東西。她就像一個小跟班或醜小鴨,慢慢的蛻變,非常努力,而經常顯得笨拙的,頑固地想要完成進化,於是乎緩慢而確實地街進了。如是姿勢向來讓我覺得動人哪…

  當然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對邊緣性的事物──對大正統/主流敘事或論述則不太會有感覺──充滿興趣,那些被核心排拒在外,困愁的、游離的、無所適從的,才是我感到溫柔的部分。不過奇妙的是某些邊緣者在邊緣卻仍舊是核心,於是我不得不一再地驅逐自己,往更無人之境行去。這說起來實在有點犯賤(何況《憂鬱的熱帶》早告訴我們地球已經沒有什麼地方無有人跡踏及)。或者我應該自我修正為:往人煙稀罕的地方走去。而我在深津繪里身上感應到的或許就是這種邊緣性、稀少性,就快要滅種的,優雅、纖巧與溫和、知性(我在和久井映見、竹內結子身上也感受到類似的氣味)。

  而回到戲的本身,深津繪里在《春琴》的詮釋,委實驚人,我得說光是聲音的多樣化──她從小春琴到少女春琴到青年春琴乃至於最後由她親身演出的春琴(在此前,她都是操偶,親「聲」演繹)──就夠瞧的了,那嗓音裡的童真與嬌縱、優雅與放肆、神秘與變虐、霸氣與柔情,道盡了春琴四種年齡的內容與變化。尤其是最後春琴慘遭毀容,她哀求著佐助別看她,或者其後佐助為她刺瞎雙眼,她說著什麼都別再說了的台詞,都在在見得深津繪里控制劇場空間的超卓能量。我甚至覺得光是聽她的聲線流轉便足夠了撐起這個人物的繁複肌理。

  而聲音,是的,在這個文本的位置極為重大,從三味線現場演奏到錄音員、谷崎潤一郎的旁白敘事,還有鳥鳴及強烈如被光灼瞎的配樂,都在在貫穿、契合盲的事實。導演從聽覺入手,讓此一文本的無視覺感,漂亮而完全地浸透著我。

  我說無視覺感,並非反視覺,或去除視覺風景,而是採取微光與黑暗的反差比來展現,以烘托黑暗的深沉與無邊。從第一幕即可見得此文本的敘事基調:老人站在卒婆塔(日本喪葬文化的用具)前述說時,舞台被濃烈的幽黯所淹沒,昏暗淒迷至極,其他貼牆站著的演員們則僅是剪影,跟著,他們就那樣面向觀眾席但緩緩地隨著移動的牆一起後退,退到更深的黑底。所以它的無視覺感,其實是由陰翳的那一邊所傳導出來的,另一種奇妙的視覺經驗。

  賽門˙麥克伯尼/Simon McBurney極為優異地結合了谷崎潤一郎的小說《春琴抄》以及散文《陰翳禮讚》。他透過聲優錄下的敘述,還有飾演潤一郎演員的旁白,夾雜在人、偶戲中以詮釋《春琴抄》的故事,而《陰翳禮讚》的部分則是內化到調度裡,大量的黑暗,或成塊靜止不動,或流轉不休,稠密地凝聚在舞台上,連換景或擺設道具或操偶皆係由黑衣人操控(──文本裡施行裝置的部分我相當喜歡,將竹子當拉門或以塌塌米建構人物置身的空間等等,都有種流利的簡約感),那就造成了人的微小性與幽黯的巨大感,宛如所有人身處於洪荒,正經驗著一切文明與人性的大逆轉。

  在此前,我從未目睹把黑暗玩得如此出神入化的手法,不,應該說,或許羅蜜歐˙鐵士卡路奇/Romeo Castellucci、羅伯˙威爾森/Robert Wilson都能夠善加利用黑暗至一神奇華麗之境,但麥克伯尼對幽黯著迷的傾向似乎更是鮮明,其著重的部分恰恰如谷崎潤一郎對陰翳美學的禮讚(他反對無意義的光亮)。《春琴》表面上處置著一迷戀(愛情關係的權力控制),但骨子裡完完全全是對黑暗的頌歌,而正厲害地回應了盲者的空無與其後所躲藏對一視覺經驗(尤其是春琴的容顏)的純粹體驗。

  從盲人的肉體黑暗,到性的幽微黑暗(以身體虐待形式展開的迷戀與愛情),以及心理層次的人性黑暗,媧啊,麥克伯尼真是神乎其技啊不是嗎,他對黑暗的理解與掌控,多麼教人吃驚啊…當佐助邁向黑暗的另一邊,卻讓我感受到那是一次折轉,那是把深邃的美麗牢牢地封鎖起來的全面性行為,這實在堪稱極致的黑暗(反光)美學。

  黑暗的母題,黑暗的子宮啊…

  此外,錄音工程和寫作故事,將閱讀以兩種行進方式呈現,也是獨到的方法,那是逆溯,那是重讀,也是後設方式的再詮釋。特別有意思的是女錄音員的三段個人敘事,那無關於《春琴抄》,是編導另行加入的,但卻從現代的男女問題(女錄音員談的是女大男小的姊弟戀,曾被店員說她是男友的媽媽),從情愛那些根本的控制與臣服著手,讓春琴與佐助的虐與被虐風景還魂在當代。這看似離題的額外敘事卻因而顯得更是傑出啊,不是嗎?

  至於人偶的操作則清楚地點出《春琴》的主題:操控。人偶分為四,一是小女孩的人形,二是少女時期模樣的人形,第三個最有趣了,那是真人扮演的人形(內田淳子飾演,更衣戲碼時她正面全裸,我得承認,小巧尖挺的乳房看著整個就是愉快),由深津繪里捏著她的頸子在操作,最後是深津繪里直接演出春琴,那麼她是她自身的人偶了啊,這不是把操控這件事的本質都暴露出來了嗎?尤其有一幕在牆上投影著被操偶員操作的人形彷若在操作著佐助的影像,更是一致性的將到頭來誰都是在操控著誰也被誰操控著的心靈(愛戀)事實揭露開來。

  然後,我們來到最後一幕。那對應著第一幕。一樣是老人站在卒婆塔前。但其他表演者則是背對觀眾席,朝著往上開啟的牆前進,那裡有巨大、強烈的光明,現場有節奏強烈的音樂,而錄音則播放著潤一郎的話語,有關於必將前往的未來。

  那光,如此震撼,如此淋漓窮盡哇!

  媧啊,我所思慕的媧,你知道的吧,我的黑暗,我的光亮,不都是獻給了你嗎,一如佐助對春琴,一如《春琴》對黑暗的頂禮,而你呢?你是否如我般要對幽黯進行巨大的迷戀,以溫柔而堅定?是不是呢?

 

                      造牆者

                         於99/12/18

 

 

──99/12/17,晚間,《春琴》,國家戲劇院。

 

  本文首發於「國藝會藝評台」。

 

台長: 九十九我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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