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國陽光劇團的《浮生若夢》(詳見《迷劇場․劇場之城》之〈那些我們所無以知曉的旋轉:默看法國【陽光劇團】《浮生若夢》完整版〉)、台南人劇團《K24》五、六個鐘頭的觀看經驗後,這一次的《眾聲喧嘩》更長達了八、九個小時,彷彿在一日裡急切地要看完一部影集。而勒帕吉敘述的節奏緊緊地車住你的專注力,並進行有效的放鬆與收縮,讓你始終留在劇場空間,未有片刻失神。這確實是一個擅長說故事的導演的特質。
羅伯․勒帕吉在《眾聲喧嘩》的影像手法讓你想到米蘭․昆德拉的敘事結構(當然也可以想到勞勃․阿特曼的《銀色性男女》或麥克․漢內克的《禍然率71》或鈞特․葛拉斯、宮部美幸、伊幸太郎等等的小說),都是在多線敘事、多聲部大玩人物交響樂,並且展開了對生命議題與社會、歷史關懷的探索與追溯。然而,勒帕吉更集中在劇場可以提供的空間論術、意象經營,他的故事線並非昆德拉的隨機編織,也沒有昆德拉的對抗性,勒帕吉採取有效呈述,主要軸線清晰,兼具統束與融合性,以致於九個人物在一致性裡,毫不紊亂的直指眾多情節背後的惡之核心。
揭示露佩被跨國人口販賣慘遭不幸的悲憫似乎是勒帕吉意圖表現的最終人性主題,但你更想進入的是聲音與語言的主題,你以為前者為《眾聲喧嘩》主題的內容,後者則是被賦予了各種精彩呈現的主題的形式,一如拍攝被強迫性交易者紀錄片的丹妮兒所說的:她想要給那些人聲音。兩者遂是無可分離的一體。這從一開始的歌劇演唱奠立對聲音的追尋到最末端的歌唱的首尾相銜,不難讀出導演在文本演繹聲音與人的多重關係的強盛企圖。
你相當喜歡的部分即在勒帕吉給了九場戲、九個人物不同的聲音主題。
開場的艾達是歌劇女伶,便不用說了,此場最重要的是嬰兒的哭聲:在飛機的剖面裡,人物都是剪影,開口說話沒有語聲出現,皆以精準肢體動作交代故事,唯獨露佩女屍懷抱的嬰兒發出聲音(促使艾達和嬰兒無血緣的親情關係就此展開),此後是艾達將嬰兒(傑米若)收養,期間她遇到接線生湯瑪士(愛情亦開始於聲音),還有被藏到最後一場才現身的丹妮兒(她錄下傑米若生母露佩的悲慘告白)。
第一場戲有一幕叫你非常震撼,在結尾處,長大成人的傑米若(對了,他在本場戲也唱搖滾樂)在飛機內,某一扇微亮的窗旁,和倒退著與他交錯而過的養母艾達,彼此唱和,而生母露佩則是爬到機艙上方,往前行走,傑米若繼續唱著,露佩在機尾處回身,伸手,彷彿要擁抱,傑米若在此時唱畢,將燈熄掉。本源(已死的母親)、與未來(還存活的養母)正要到舊金山學電影的傑米若,在離開的此時此刻,在此一趟沉重、陰鬱的飛行裡交會了,真是動人而深刻的隱喻啊…
和艾達相戀的湯馬士是第二場主要人物。他是神經內科的醫生,正要幫歌手瑪麗動腦內手術,否則她會有失語症情形發生。這裡的聲音遂回向了更內部、本質的語言與思想。本場戲的道具很有意思,工作人員先在舞台上放置在一定角度可以產生影像重疊的物品的零件,然後由攝影機投影在舞台牆面上,組合成了鋼琴和桌椅。經由局部而構成一個整體,但也隱約指出了幻象的存有性。同時,湯馬士提到米開朗基羅的壁畫,說伸出手的天父的形狀就像人腦。他領悟到人腦是事物的終極,而上帝也是人腦所創造的。
第三場是這九段裡面你最喜歡的一段,瑪麗動手術幾年後重回職場,她為傑米若的電影進行配音,勒帕吉把錄音室裡配音員如何在無聲影片中插進自己的語詞,以及工作人員將音效放入電影的過程都搬上舞台(你想到了文․溫德斯的《里斯本故事》)。而使你驚嘆的是,瑪麗對父親的聲音的追尋。由於手術,瑪麗全然不記得其父的聲音。於是,她找來善讀唇語的喑啞人士「翻譯」家庭默片裡的父親台詞,跟著又找男配音員意圖還原父聲,而總是不滿意,最後在妹妹蜜雪兒的鼓勵下(她對瑪麗說:父親的聲音就在妳的聲音裡),由自己配音,終於父聲甦醒,就在追尋者瑪麗的自身。無疑是以聲音顯示血緣與親情傳繼的完美演繹。
傑米若是第四場,主軸在他找到和生母很像的演員瑪麗亞拍片(劇情是從母親的叔叔那裡聽到的版本,母親是保姆和教鋼琴的父親相戀云云)並和瑪麗亞有了一段情,這裡的聲音是電影拍攝現場與記者會訪問等等,瑪麗亞殺青戲嗓子叫壞了(她被發現劈三條腿)變粗卻得說深情台詞的一段相當好笑。第五場是性工作者莎拉。她在現場訪問節目坦承幼年遭到繼父強暴,而對身體失去在意感,並意外發現BBC的廣播主播東尼就是她失散已久的兄長。古老的亂倫戲碼上場。而東尼的特別處是他刻意改變自己說話的方法與聲音。
第六場來到和東尼合組音響工作室的瑟巴斯提安。其父死亡,他返回故鄉認屍,發生一段荒誕離奇的送葬過程,包括父屍不斷放屁,屍體在棺木裡錯放位置,以及葬禮中播放其父錄音帶引起哄堂大笑。這亦是你很喜歡的部分,在必須符合禮儀的場所,有不正經卻能整合生命缺口的笑聲。第七場是追查東尼在鐵路月台墜落而死的警探傑克森。他和法國妻子離異。這裡的聲音指向衛星導航女聲還有東尼為國鐵錄製的廣播聲音,都是冰冷、機械的科技合聲,無人的寂寞,荒寒。
蜜雪兒是第八場。相對於其他幾場戲來說是沉悶的,但卻讓你無比喜歡(不亞於第三場)。從精神病院蜜雪兒床鋪後的玻璃有人影到她離開在城市裡的二手書店上班,透過書店的正面、反面兩段(同樣的影像情節只是一個從書店外部,一個從內部演示,這種整體重複但細節不同的手法讓你著迷)展現了一個只有蜜雪兒看見、聽見的神父與紅衣女孩對她的召喚。本場戲換景時,燈光熄滅,唯有貼滿玻璃的房子投影著雪花的影像,造成一種密閉、眩目的恐怖感,在意象上非常特出,也反應著蜜雪兒的心理狀態。最後蜜雪兒讀出她自己寫的詩了。這裡的聲音是精神變異與詩。
第九場則公布了傑米若生母露佩的錄影帶,將人物串連起來,如習慣尋求妓女的東尼曾是露佩的客人等等,並且接續第一場露佩的手勢,最後在艾達的歌劇演唱中,艾達抱起了露佩,再轉到傑米若的懷裡:有關擁抱的完成式。
於是在這一趟劇場內的長跑後,你驚訝地發現在人物的話語與眾多的聲響底(還有道具的使用與拆卸,數量十分驚人的場景變換,神乎其技),卻存在著一片更大、更堅固的虛無與靜謐,那來自於語言的洪荒,聲音的邊限。然而勒帕吉還是優雅而不失憐憫的給了在絕望之中盛開的微少希望場面:在最後彷彿一幅宗教圖的憂傷的歌唱與擁抱中,施展了救贖的可能性與做為一個人的溫柔邊緣。
──99/8/22,午后一點到晚間近十點,2010臺北藝術節,《眾聲喧嘩》,城市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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