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別人有妳沒有的得不到的。所以妳嫉妒。嫉妒幾乎就是一種寂寞。小小的就鎖在妳心坎的籠子。密不透風。愈來愈痛。嫉妒也幾乎就是種飢餓。小小的不起眼的餓。但就給了妳最強悍的胃,可以把情人完全吞食。它從匱乏而生並帶來掠奪。嫉妒是火,天乾物燥,最好妳小心火燭。嫉妒是有目之盲,是陰綠的火在雙瞳。嫉妒是關係,是愛情對兩個永恆孤獨體的企圖逾越。嫉妒是愛情的惡,它便建構了巢穴。是虧欠。是珍惜的反面。是窺視的源頭。嫉妒,哦,嫉妒,甚至就比愛情更堅固。
艾蜜莉‧狄金生/Emily Dickinson寫:「神是個不折不扣善妒的神──\祂無法忍受\我們世人寧可在一起\卻不與祂玩。」(《艾蜜莉‧狄金生詩選》典藏紀念版,董恆秀‧賴傑威譯、評,木馬文化。)連神都嫉妒了。何況是人。不,何況神就是人。美麗或惡都來自人。神被人生出的時刻便有了人的七情六欲。只是神顯然相信自己能夠摒除人類的敗德。神是道德的。神是聖潔的本質。祂是另一種瞎:聖潔無倫的盲目。鯨向海的〈有鬼〉說:「打開九千層的血肉\打開九千層的地獄\每當神最脆弱的時候\我就回來」(《精神病院》,大塊文化)。
鬼跟人的血緣未必不比神跟人的關係親密。
九月二十八日,午后,城市被風雨包圍正被困住,是一個亂舞的時刻。默在雨中孤騎。在中山路下摩托車一再被打偏。風大。大如旋轉的圓樓。默便是它掌握裡的孫悟空了。即使有速度有力量,也抵不過它寫意的一擺。那就是一個空間的動了。滿城的風便都餵來,默便是斜行的人。斜斜的,彷若隨時都能夠飛去。特別是在騎上大漢橋時(回程尤其驚惡),被摔出橋,默都不意外。世界是白茫茫的,有著淒清有著愁,真是孤寂得不得了。雨勢宛若幾萬隻神貪婪地對世間濺發唾液。風聒噪得像是直接在耳鼓衝刺。
先到板橋跟喵會合,一同搭計程車到城市舞台(──直到出場才意識到情勢大大不妙)。今天的劇目是《針鋒對決/Othello》(以下簡稱:《針》),【果陀劇場】,座位一樓三排七號跟九號(所謂榮譽贊助席,還有專人負責把節目本送上,果真是好行銷,惹人好感的行銷),導演梁志民,原劇本是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的《奧賽羅/Othello》,擔綱的是李立群、金士傑,表演者還有蔡燦得、呂曼茵、張詩盈、許婕穎、翁寧謙、何戎、鄧志鴻、舒宗浩、巨砲、李右杭等等,燈光設計曹安徽,舞台高豪杰。
挺喜歡這一場的光影編織。上半場結束時,奧賽羅在前,伊阿苟在後,他們走在通道(兩側是神殿建築般的景,這一回那些磚牆的拼湊,畫面上構成的各種角度,也頗有氣度),往舞台深處一步步走去,這時紅得有如某種詛咒的圓形紅色燈光照落。他們的背影看來雄猛而暴烈。音樂則悲壯。
落幕戲的圖像性就更濃了,在舞台中央白色的床(帷幕啪的掉落遮住奧賽羅和苔絲狄蒙娜的屍體,純淨的死者)的上方放斜了一大片色板,透過光折射,把後頭綁在吊刑台上的伊阿苟的身影投影在其上,於是兩組死人一下、一上在視覺上形成雙重性。這對照式的處理還有紅光的深沉,在在顯示了某種宿命預告式的完結。
《針》恐怖的地方一如其他堪稱經典的文本,妳就那樣凝視著(觀眾同化到了編導的視角)悲劇一步步朝預定的毀滅而去,毫無扭轉之力。一個黑人的無敵將軍奧賽羅娶了個美若天仙的白人妻子,他的部下伊阿苟在他的耳朵傾倒了毒藥,讓奧賽羅懷疑起妻子跟部屬有染,終於扼死了她並自裁,伊阿苟的下場也沒好到那裡去,他親手殺了自己的妻並被處以吊刑。
這其間悲慘的意義幾乎只剩下欷噓與可笑了。荒謬無倫的迫降。誰都改變不了什麼。明明有機會大家都能夠發現陰謀。但相信,相信那個說讒言的人是誠實的這個執念加速且確立所有人的滅亡。妳簡直不明白,既然要懷疑,何以不懷疑陰謀者?既然要相信,何以不相信自己的摯愛?這中間的差錯,妳既憤慨又憂慮。妳簡直快氣炸了。妳恨不得一巴掌甩醒那個笨蛋摩爾人將軍。為了什麼如許激動?如果妳肯稍稍回到自身,回到妳作為一個人的姿態裡(亦即從全知觀點退出轉進單一人稱),妳就不難發現,你的憤慨和憂慮都源自於妳。妳突然曉得了,那樣滅亡的輻射線,原來離妳不遠,就在妳心裡的暗處,隱隱攪動著。
然後默便聽見了莎士比亞的笑聲,晶瑩如淚的笑聲。
人類是脆弱的這件事怎麼也改變不了。愈是在乎的就愈是破滅。誰都不夠堅強。不論是正義或愛。能夠像是《詐欺遊戲/Liar Game》的戶田惠莉香那樣對人性的美好堅信不移的人不是聖徒就是誰虛構出的謊言了吧…《卡拉馬佐夫兄弟》(杜司妥也夫斯基著,榮如德譯,貓頭鷹出版,以下簡稱《卡》)的長老說得好:「………切實的愛是一件嚴酷和令人生畏的事情。夢想中的愛圖的是急功近利、立竿見影,渴望做出人人注目的壯舉,懷著這樣的夢想確實連命也捨得,只要這過程不持續很久,而是像在舞台上那樣快快結束,只要人人都瞧著他表示讚許。切實的愛則需要工作和毅力………」
人可以承受悲劇,但有多少人能夠長久地承受痛苦,無論是心理或身體?愛情最飽滿的瞬間過後妳還能有多少能量?而愛又能克服孤獨與孤獨之間到多少?妳愛到可以為對方犧牲所有犧牲性命,但妳能愛到放手嗎?能愛到心頭滿滿的是幸福的滋味讓心愛的人走進別人的懷裡?能承受失去的苦痛也甘願(如《蝴蝶效應/The Butterfly Effect》的逆轉時間者最後的決定)?能一輩子相守在悽慘的生活裡延綿不絕的愛?辛辛苦苦為了所愛拼命卻總是換來冷臉和寂寞妳還能感應到愛?妳能?誰能?
所以不敗的將軍這一役輸得一塌糊塗。他毫無招架之力。因為這一次他的敵人,那頭綠色怪物,不在別的地方,就在他心底。而且他讓牠愈發地茁壯。即使面對他妻子天使般的容顏、神聖的眼淚與及高貴的悲憐。他仍舊無法擺脫。就像擺脫不了影子。他的陰厲與他的所謂愛得太深是正比的。他愈是懷疑嫉妒,他就愈是愛他的妻。愛是回光,非得要在照射者和被照射者之間到達。愛的盡頭就在前頭:佔據、征服和擁有。愛情裡沒有無。愛最虛無的時分在於我們終於意識到愛並沒有完滿性。愛裡的一致,終究是需要一來一往的。即使是《巴黎野玫瑰》(或叫《憂慮貝蒂》)Betty的巨大狂熱的愛,不也索求著她的男人得讓她繼續崇拜!
在清水崇不斷變形分解扭轉的《咒怨》系列中,珈椰子的老公對她的暴力虐殺,那是愛吧?而珈椰子對兒子的老師的佔有欲與陰暗的偷窺不也是愛嗎?女鬼不也還愛著這個世間?即使那眷戀異常偏執。愛情的形式從來不是只有一種的不是嗎?也許將愛區隔為切實與夢想中的,終究還是太理論性。雖然《卡》的長老討論的是個體對服務群眾的愛。但如果連愛,連這種誰也找不出個實物的直覺幽微都要被判斷被規定是不是愛,那會不會人類也活得太侷促太陰慘了些?
《針》是關於綠色怪物的故事。一步一步走向悲劇。走向他們會到達的位置。誤會、懷疑和近乎良善的錯誤,以及惡。張惠菁寫米索:「嫉妒是不斷意識到自己與想要的東西之間的距離,………嫉妒是最疏離的罪,也是最自不量力地想橫渡距離的罪。嫉妒是最清醒,可是也最殘酷的凌遲。」(《末日早晨》,大田出版。)
而伊阿苟難道不是嫉妒?他難道不是看著自己和奧賽羅的距離而百般忌恨?難道他不是一片片地被凌遲著乃至於他也要讓奧賽羅嚐嚐他的痛苦和所謂羞辱?
張惠菁同樣也說「嫉妒是火,想念是水。」(〈水火〉,《閉上眼睛數到十》,大田出版),愛情最美妙的部分隨時都會轉換成最破壞的層次不是?我們是我們己身的愛的擺渡者。會到哪裡去又有誰知曉。我們不過是遙望著彼方,想著和戀人一起離開此岸,一旦離開了,就從此忘了彼岸的方向,只能依隨飄盪,無所依歸。
陳綺貞的〈我們一邊談戀愛一邊防範〉:「我們一邊談戀愛一邊防範就是因為幻想著\如果自己抱著的是一顆稀有的恐龍蛋所以\搭乘著手扶梯小心翼翼的向右靠然後走進了車廂\在車子移動之前趕快找到博愛座因為這東西是如\ 此稀有是不可能將它打破讓蛋的汁液流出來讓殼碎裂\ 讓衣服弄髒讓生活被弄亂你懷抱著愛情就像懷抱著無意間撿到\ 的一顆石頭表面斑駁如此而已卻還把當作稀奇易碎活生生的\ 東西 哼………」(《不厭其煩》,時報出版。)
正因為我們太過以為那愛是罕見稀有的乃至於所有人都必搶之而後快,正因為誤以為愛情應許給我們的,正因為我們需要愛與被愛,正因為我們的孤獨是恆久的,所以我們理應牽著戀人的那隻手就長出了刺,將彼此傷個透徹。特別是在有條蜂蜜的舌,傾倒與煽動,將我們的耳變成毒藥以後。
最後來聽聽陳綺貞的歌曲〈嫉妒〉:
「愛上了你 愛上了你的一切
揮不去的是那個 沒有我的世界
心中的一個結 緊緊的鎖住我
微弱似風中不安感受
該如何面對你溫柔眼神
當心中有了疑問
而我是不是你的唯一
而你是不是真的在乎我?
請相信我 請相信我的心
就這樣地墜入幸福的深淵
嫉妒你的快樂 它並不是因為我
真心退縮在黑暗角落
該如何傾聽你溫柔聲音
它並不只屬於我
而你是不是真的在乎我
而我是不是你的永久? 」
(《讓我想一想》,滾石唱片發行。)
Ps:金士傑的邪惡火力全開,當他自言再也不說時以及各橋段的獨白時(甚至是文本開始在投影了窗格形狀的白幕前他的陰冷視線),真的一度讓默以為撒旦去他的身體裡稍稍伸了三個鐘頭的懶腰。李立群的魄力仍然雄壯,但稍稍在哪裡有了縫隙吸走他的穿透力。看見張詩盈就覺得很開心,那綠色衣裳和美麗的大腿真不賴。呂曼茵死去的那場戲很對味(雖然這之前她對金士傑的咆嘯讓默覺得放得太多)。蔡燦得,唔嗯,當然,她是潔白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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