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三日,「2008第七屆六種官能表演藝術祭」,牯嶺街小劇場,午后及晚間,分別是劇作《完全自救手冊》(以下簡稱:《完》)及舞作《綿延不斷的風景》(以下簡稱:《綿》)。
身心障礙者透由表演在自我與他者間建立互指互動的關係。
這是異常者將自己被社會異化的部分盛開出來的祭典。
那所有被目之為殘破的部分,顯得迷人而忠實。
《完》,導演:楊秉基,演出者:周尚善,整齣戲碼皆是粵語發音(──以默私下對港片的口音習慣度來說,是挺愉快的),搭配投影字幕。舞台擱置四張桌子,上頭放著各式料理器具。
這是由周尚善自身的故事編接轉輯而成的。她罹患了精神分裂症。導演擷取出她的內在風景,以獨白的形式進行。非常簡單的結構。表演者一邊說話(包含她童年時分的被家人看輕忽視的經驗還有多種自殺的方法,例如下毒、跳天橋等等),一邊將內褲改造成帽子、塑膠袋變成圍兜兜、把柳丁還有柳丁皮切片且料理成甜的並遞給觀眾席、把洗柳丁的水儲放起來說是可以養顏美容(她說著「一個盒子可以不是一個盒子、一件sexy的內褲可以不是一件sexy的內褲」諸如此類語法的台詞,而那原先苦澀的柳丁皮經過濾水擠壓翻炒等等處理,後來果皮真變甜了)。
這裡的表演是近乎抽搐的。
周尚善像是某種損壞的物件,在神經訊號傳導之間,在哪裡有著決定性的偏差,而導致她的肢體與意識的諧和度不足,而顯得臉部肌肉異樣跳動,而顯得她無法那樣自如地控轉她的動作。
但那裡頭有著某種忠實,異常堅韌而明亮的忠實。
對自我的忠實、對生命中動盪的不安的事物的忠實。
那個忠實以逾越真誠的層次(──忠實相對於真誠,並不致真誠那種暴露性,而是更樸實的更結構單調的某種處境,或者說忠實比起真誠來說,少了意圖性),在默的目光中開展成一幅殘破卻美麗的風景,豐饒的並且迷人的,讓人又哀傷又幸福的奇妙滋味。如果真他媽的有所謂的神或上帝的話,那麼祂就應該是長這個樣子的,一樣的破敗而忠實。毫無疑問的應該是。那就如同珍奈‧法蘭姆/Janet Frame的自傳〈〈天使詩篇〉〉三部曲裡頭所描繪的那種偏斜所顯現的生命力。
導演將周尚善與果皮等等從來就是遺棄的事物彼此對照起來,無用之人與無用之物的組合,讓表演者將果皮料理成好味的(──結果默還真吃了不少,無論是苦的或甜的皮)。這個置放,單純的結合,顯得那樣光芒熠熠。即使你不難發現她總是陷入不由自主的停頓,宛若那瞬間其實她並不清楚這裡究竟是哪裡她怎麼個緣故就在這裡了。
字幕裡大大的出現:「周商善,妳不要去死!」她也這樣同自己說(──粵語原劇名就叫《妳不要去死》)。《完》裡頭的表演,之純的,之密切於一個還血肉地活著的人。那表演更像是救贖者的展示,而不獨獨是狹義的劇場表演,是更明確更疼痛還發生著的人生風景。毫無雜音只有無限量回聲不斷潮湧而來的。好萊塢一連串這一類描述身心障礙的片子,《雨人/Rain Man》、《我的左腳/My Left Foot》、《女人香/Scent Of A Woman》、《阿甘正傳/Forrest Gump》、《女生向前走/Girl,Interrupted》、《美麗境界/A Beautiful Mind》等等無論多麼優異精彩,在周尚善這個決定向虎山行決定將自己的異化變成社會的異化的女子面前,都相形的微弱了,不那麼勃勃的堅韌的。
周尚善這樣一個名字,多麼具備啟示感。如那在改編島田雅彥小說的日劇《明天的、喜多善男》中寫述了一個決定在十一天後自殺死去的男子:善男。他心地良善卻無法找到安頓,一路總是像是個廢物一樣的活著,於是精神畸零地分裂出另一個自我。彷若惡意必須被消化必須被廓清,在自身之中。也許是縫補也許是重整。而那些不過都是指向於將這裡與哪裡聯繫成一體,並好生地安頓下來。
是無用的事物的再肯定與再發現啊…
在那後頭遙遠的地方,有著強烈而柔軟的神。是的,如神般的廢物,或者如廢物般的神。神必須以無用的型態展現,否則祂何以救贖?
《綿》,編導是法國【賽納弗舞團】的Yasmine Hugonett & Maxime Iannarelli。演出者為視障表演者,劉懋瑩、李欣怡、孟令功、廖琦、廖燦誠。這是創辦此藝術節的王墨林在七年(二00一的第一屆)後又把兩造聯繫起來的嘗試。晚間踏入一樓的場地,工作人員將人引導至舞台間擺設的五個圓(每一個圓都是由椅凳圍繞組成的,獨留一張翻轉過來的椅子,像是入口)。默自行安坐在觀眾席裡。五個表演者則姿勢各異地躺在左方的另一邊的觀眾席。
如幽冥的鳴動般,音樂響起。配樂充滿開天闢地的強烈節奏,有些什麼從黑暗之中開拔而起。表演者猶如妖魅從地底爬出,翻攀過椅子,逐漸往人圓逼近,緩慢的,彷若遲滯的托著長長尾巴與黏液的生物。幻祟的景象從眼部、耳的近處直接衝撞,直耙進心底。
軀體被淨空。
他們彷彿被一種啟示(或稱之為附魔)緊密地攫住了。
他們進到某種零的層次,化為符號,以驚人的細膩。
那個接觸!
他們深入到為成圓的人們裡頭,各自用各自的肢體開展,開展出各種奇妙的姿勢與意義,有的趴伏在地,有的像是橋樑般搭著兩三觀眾串連起來,有的在微微的碰觸間,………且還穿插著。
那如同釋放。釋放被長久囚禁的體內更堅實的核心,讓那些全都流出來,流進了劇場,流進了與周遭人的碰觸。而原先顯得魅膩的移動,忽然在這些手的綿密的投注著感受之後,而消匿了,變得明確變得溫柔。每個表演者與人接觸的姿態皆是獨特的,皆是去異類的,皆是無縫隙的無缺。那讓他們逼向了完整的可能性,讓他們回歸到人群,同時也促使人群迴游向他們。那些與無光之人共舞共構的私密時光,在音樂與極極不可支解的手感間,獲得絕妙的印象重塑,關於盲的觸覺結構。
開花了。
默想。
一如他們最後的舞,燈光打下了花投影其身。他們扭結著互為彼此肉與肉的支撐,重力拉耷著他們的軀體,幽暗奪取他們的光亮,但他們仍然變輕,在無明的場域,往虛空逐去。
這裡再也不能用勇氣這樣的一般論去說及他們的表演了。包含他們爾後的獨舞,獨自對空間展列他們的想像與意念。他們顯然不比默更殘缺。抑或毋寧說他們對在視覺以外的世界的認識更多於默,這相形來說倒是默匱乏且自以為可以用目光型塑宇宙的體態。怎麼說都是悲慘的,忘了除卻眼珠子還有諸多靈銳的感官。
失落往往因我們誤讀了自身的限度而不意間一切俱是遺忘。那多可怕。而五位視障者卻在無視之視底,透過手透過肢體,讓觸覺的語言鮮異了真實的別種風貌。這真了不起。
張作驥的《黑暗之光》李康宜詮釋的那個少女從小在視障家庭中成長且歷經了生活與愛情的破折後,她仍舊用那雙清透的眼眸,凝視著,凝視那些已逝的以及即將到來之物──
或者,光。
還明眼著的我們能否復如是?!
最後來讀讀黃荷生的〈門的觸覺(二)〉:
「游離著;所謂蒼白;啊
被緊緊地貼住於門上的
被大意地表現於鎖上的
且被浪費於沒有重量的空隙之中,啊
蒼白;全然地俯身向我的,銹的
沒有脈搏,且久久無所
表達,無所展示的……
引起我們的飢餓。
以及焦慮,以及渴望。
對於斜梯的三十度角,對於
夢;對於長廊突然的彎度
彎度,我亦常常加以懷疑
對於邊,對於範圍,甚至對於
遲遲地露面的明日,明日的函數」
(《觸覺生活》,現代詩季刊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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