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了胰臟癌的女孩子,原先一直勉強著自己,即使在化療時仍舊可以細緻的體貼的迎向戀人所有溫柔的呵護(即使丟了工作也都要回家陪她),把家裡照料好,每天都有豐盛的晚餐………《塚愛》的前半部就在這種溫情氛圍中進行,一切都還暖暖的,即便有著悲哀的預感。不過一如《森冤》、《C+偵探》般的兩截式結構,再度現身,鏡頭語言逐漸轉向陰鬱,冰冷的氣味開始散露──女子甚至連想跟自己的男人做愛都辦不到(疼痛感比愛情更立體地佔據統御了她的身體),只能求戀人緊緊抱住她,兩人一起痛哭著;再加上掉髮的事件,使她全面性地轉向封閉性的自我(銀幕切割出一場兩個人背對背的戲就已徹底宣示;且她同時開始採行民俗療法,變得非理性的光景──換言之,連科學與文明都被背向了)。而這種推拒、這種長久顧慮病人的疲憊,也導致戀人發生外遇。於是,這之後完全就是電影裡頭的恐怖形式的降臨了(默寧可不把這後半段視為《致命吸引力》那一類的道德指摘,而是更生命無可應接的疾病之憂患)。
不過,本片最後倒述的敘事手法──幾幕顯示回憶全景的鏡頭,比如男子抱著腐爛生蛆的屍體性交──這是揭謎的瞬間,而這個手法,卻開始在默的觀看裡變得陳腐了(相對於新鮮,陳腐總是帶著貶味,但陳腐卻是維續現實生活不可或缺的物件,而刺激性的新鮮只在起頭的經驗裡被驚豔著)。《塚愛》後半段的伴鬼妖而活,在更早的泰國《幽魂娜娜》或者中國恐怖文本《聊齋誌異》、白蛇傳說等都不乏所見哪…只是透過疾病轉化到恐怖風景的這點,還算得上獨特。
彭氏兄弟在《鬼域》以後(以個人的喜好來說,實在不怎麼願意把到好萊塢發展的《鬼使神差/The Messengers》視為他們的作品,畢竟單單是鏡頭飄移的速度之快就讓默倒了胃口),似乎暫時想休息似的,分別各自執導著感興趣的題材(但還是共同監製),進入了默所謂恐怖小品的時期。也因此,如《見鬼》、《鬼域》這等刷新某些影像演繹的巨大化的微觀暫時隱遁了。
那麼,這樣可稱得上是美學?默所謂的恐怖美學?何妨呢…即便沒有革新性(意義上或形式上)的影像敘事,但透過恐懼經驗的想像與連結,本片仍舊指涉著人性底蘊的恐怖層面。恐怖美學從震驚的層次定義著人的昏昧,經由戰慄的刺激,營造人類經驗以外的帷幕製造出甚乎偶有淒絕美的直感性的鏡頭與氛圍。經驗材料是極為有限的(於是老會在恐怖類型裡看見電梯、醫院、遷居的房子、………),如同昆德拉建基於又荒謬又可笑的美學觀(這完完全全照亮了人們的愚蠢)中的小說場景不有時也宿命性地複產嗎?
而默真正感到興味十足的是,疾病的磨損(對於觀看者而言,甚或用鏡頭說故事的導演,則是對疾病的恐懼),那就像是具備惡意的鬼魂,不斷地在耳邊推敲著質量其輕卻也極毒的whisper,足以讓一個可人纖細的女子漸漸地像是怪物一樣,甚至連親妹妹還有戀人都畏懼著她。文明的理性結構對抗的就是恐懼,但它顯然並沒有完全轉斂掉(非理性的源頭與盡頭居然比之理性更為無止無休的),只是牢牢地壓制住那些所謂的不可理喻不可驗證(民間的口耳相傳的秘方顯然跟道聽途說的認定還未達成必然統合)。
那些被堆在意識底下的事物,愈積愈厚,總是靜靜地等待被引發的瞬間,等待變得瘋狂,等待變得暴虐。恐怖往往都奠基於詭異陰森的無以認知的景象。無知,從來都跟恐怖脫離不了干係。在恐怖小說領域裡頭,建構著神話體系「克蘇魯傳說」的始祖人物Lovecraft,筆下所暴露的驚懼時光,往往都跟來自未知地帶的異生物,那種人們怎麼樣都無法知曉的生存方式,產生著銜接性的反應。病痛亦然。疾病,彷彿是個強大可見的詛咒(世界顯顯然的崩毀了),導演展演了昏暗的屋子還有女子上禿了一大塊的頭頂以及鬼祟般的舉動且飄渺麻木的眼神,於是疾病隔開了患者與常人的世界,這個距離促使一切都變得可疑,變得危險。
病痛,是的,病痛,那無疑是最恐怖的腐蝕,所有美好的部分都將短暫,甚至有人便是永永遠遠的,遠離。所有的事物都染上了猜疑的灰晦色澤。
疾病,不會是隱喻,它會來,且來的時候,究竟自己能多有尊嚴,恐怕就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了。便似女子終於面對不了身體的衰變,在醫院裡大哭大鬧說不再做化療,而寧願逃向神秘領域,那面容看來悽慘惶然,彷彿連靈魂都面目全非。想起離開人世、中風癱軟的祖父,最後的時光裡,就像個肉身廢物一樣,任祖母擺佈(其價值竟不比抹布好些)。也想起《登峰造擊/Million dollars baby》裡頭最後癱瘓的Hilary Swank祈求著教練Clint Eastwood幫她走得有尊嚴一點。這其中對自己的肉體都無能為力的屈辱,長久地震撼著默。
於是,對未來的恐懼(大致連結著疾病、災難與衰老),豈非是保險業的構成基礎且造就了其榮景,甚至也是國家社會的某種推動人民的準則(端看政黨宣傳的語言有多麼煽動恐懼就不難得知)?《審判》的K臨死前想的像狗一樣的羞辱,必然屈服於現代文明體制之下毫無尊嚴的悲慘恥辱(官僚可不是只在政府裡頭,而是在更多的可觸及的場域,如企業或各種機關,也不可免的在我們自身裡),果真是愈來愈嚴重了吧!要像罹患了乳線癌與最後導致她離開的惡性血癌的Susan Sontag般,即使不免感到恐慌,卻仍然能夠想挫敗醫生的悲觀主義,奮發而起,且寫出了《疾病的隱喻》、《旁觀他人之痛苦》等經典,完完全全地走在自己的尊嚴之上的人,恐怕不多吧?!
人生並不純然美好。當然也不純然醜惡。疾病有時能帶給人重新審視自己處境的機會,但往往也會徹底推毀了生活與周邊的一切。於是,試著問:我們可以承受的究竟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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