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身上有一股味道,一股那样独特的,属于他,的味道。他对自己体味的认知就仅仅局限在‘哦,属于我的特殊味儿’的框框里,就这样,仅此而已,直到身边的K (一个老自以为是的家伙,贼眉鼠眼的,一对眼珠常滴溜滴溜地转,不怀好意地观察周遭的每个人)一天轻拍他的肩,压低声量对他说:
“哎,(为难地咽咽口水,眼珠又不知觉地转了转),你得注意注意了,你(扭扭捏捏地提起食指朝他身体指),你其实有狐臭!”
K说毕,稍稍垂下头,歪着脑袋瓜注视着愣在当场的他,半晌,才夸张且戏剧性地叹了好大的一口气,似乎这事匿在他心底已久。那一刹那,K的那句话有如当头棒喝,重重朝他后脑门打下,令他恍然大悟,嘴巴不觉张成O型,露出两排微黄的牙,好像蓦然从谜一般的梦境中醒了过来,也好像山里那迷路的可怜人,置身白茫茫的雾里在原地兜了好几圈后,厚重绵绵的雾在霎时间散开,眼前突然出现一片久违的山水景象,也好像……
总之,原来一直依附在他身上的,是狐臭。
怪不得大家总是对他退避三舍,他还以为是自己样貌太凶煞了,使得别人不敢靠近,因此有段时期不停地在镜子面前练习微笑,连续好几个小时,他咧开大嘴,微笑微笑微笑再微笑,直至那弧度刚刚好,直至那令他引以为傲的尖利虎牙都曝露在太阳底下,他就挂着这么一个有史以来最为完美(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笑容大刺刺地走在街上晃,却颓丧地发现自己的努力是白费了,大家仍是小心翼翼地和他保持一段距离,仿佛他身边有个无形的结界。他还因此把自己关在家里好一阵子,灰心难过得淌下一滴泪。泪水掉落在粗糙的地面上,他透过泪水的反光看见垂头丧气的自己,怒吼着给自己下了评断:“没有亲和力!!”
也难怪从来没有人开口约他踢足球。他若一流汗,那特殊的体味就更加重了,重得弥漫在他一公尺的范围内都是那他也说不上来的怪异体味。他的味道,霸道地站满每个空间,毫不客气地把其他所有味道摒除在外。没人约,他只有在经过球场时,眼巴巴地看着大伙儿竞相奔驰、开怀大笑、汗淋淋的模样。这些欢乐时光里,几乎都没有他的份儿。他甚至看着看着,羡慕得在不知不觉中把嘴张得老大,唾液摇摇欲坠地挂在嘴角,在风中飘扬。硬要说上来,他并不是没和大伙儿踢过球,是有的,不过也仅有那么一次。那一次可玩得开心了,当黑白相间的球在他足下翻滚时,奇异的是压根没人趋前去挡他,或想方设法把球勾回来。实在太顺利了,他因而进了好多球,成功为他的队伍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球赛结束时他兴奋得跳了起来,着地时一个不小心滚跌在柔绵绵的草地上。那天他的嘴简直笑得合不拢了。他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是那等的强。之后,他一直等着谁谁谁来约他去踢足球。或许他们会这么说:“天哪你简直太棒了嘛!那天的胜利全靠你!今天加入我们队怎样?”又也许他们会脸带歉意谦卑地说:“奇怪怎么以前都没想过要约你来玩?你根本是大卫贝坎的化身嘛!”说不定或者他们会假装不经意地经过他家前,然后吹个不成调但响亮的口哨:“哎!踢球去!”
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谁也没来过。他乐呵呵地坐在家里,一直幻想着那班伙子会怎么开口约他。他等了又等,隔壁家的公鸡都叫了好几轮,他的幻想落空了,跌落海水‘咕嘟’一声,连个水花都没有。日复一日,他换好球衣坐在家里,坐了一天,坐了一个星期,坐了半年,全然没人提过那天他酷毙了的表现,更没有人跑来叫他加入足球赛。后来他自己再也忍不住,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 比如说足球场被政府拿去盖了商业大楼 — 皱着眉喘着气跑到足球场,结果看见大伙儿玩得正开心。他默默坐在一边观看,希望有谁谁谁会豁然抬头看见他,然后发出响彻云霄的惊呼:“哟!你来得正好!咱们快输啦!来帮个忙儿吧!”纳闷地,他察觉大家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
原来,由始至终,都是狐臭惹的祸。
他迷惘地凝望着K,眼神空洞散涣。K怜悯地瞄了他一眼,接着把嘴巴凑到他耳边,沉着声说:“城里有卖防汗剂,听说消除狐臭是挺有效的(眼珠又转了两转),你可以用用看!”
他欣喜若狂,捉着K温热的手,大叫:“真的?真的有帮助?”话音刚落,他又莫名沮丧起来:“那不是要钱的吗?我……哪来的钱?”
K硬生生地把手从他有力的双掌中抽了出来,挑了挑眉:“去偷啊!何必烦?”
之后K说的一堆歪理他早已没记在脑里,只有那个‘偷’字一直在他脑海里回荡,回音越来越大愈来愈响,只差没把他给淹没,可他也早已被回音给震晕了。对呵,一定是被震晕了,所以他才会不知所措地站在这里,耳边不知名的声音响个不停,刺耳尖锐得像玻璃碎,就快刺穿他薄弱的耳膜。脚下都是细细大小不均的碎玻璃片,他一举一动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刺伤了脚。外头夜幕低垂,城市早已安眠,无声无息的,可是,那声音再不停止,沉睡的城市恐怕就快醒来。而他就站在这里,怀里抱着好几罐止汗剂,惊慌失措,心咚咚咚咚地跳,跳得好快,他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一阵脚步声自后方传来,沉重快速又急促,他屏着气倾耳细听,这脚步声无疑是朝着他方向前进的。一刻再也不能耽误了,他毅然踩过玻璃碎片,一溜烟逃出店铺,一头栽进最邻近的草丛里,然后没头没脑地往森林的方向跑。
一个男人气喘吁吁地跑来,气得直发抖,右嘴角微微抽搐。第四次了!这间店已是第四次被窃了!现在的治安究竟是怎么回事?非把这些人给打破脑不可,才能一泄他满腔的怒气。一抵达店面,一片狼藉中隐约有个身影打他眼前飞快地掠过,一闪即逝,消失在寂然无声的黑暗中。晕眩中,他倒抽了一口气,盯着一地的玻璃碎,愣在原地。不会有错,他确实看见一团火红的尾巴闪进了草丛里。地上杂乱不堪的脚印,他瞥了一眼,分明并不属于人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怪异的气味,竟盘踞在室内不散。他无助地凝视着那簇草丛,呆若木鸡,手脚冰冷。
这,怎么回事?
他搞不清,头开始隐隐地痛,脑海里只有那团火红的尾巴,红得耀眼。
*刊登于星洲日报星洲广场文艺春秋版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