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嬷嬷回来过好几次,家里的人说得绘声绘影。大表姐嗅到了嬷嬷的味道,叔叔在丧礼上听见了嬷嬷的脚步声,就连一向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的小姑姑也坚称她听见了嬷嬷的咳嗽声。大家都说或许嬷嬷还有什么事情始终放不下,所以频频回来。
可是,为什么偏偏就我没有碰见嬷嬷?
我坐在祖屋里的木椅上,垂着头沉思。木椅已有了好几年的历史,已经褪色,是嬷嬷生前的‘专用椅’。椅子上一个浅蓝色的小抱枕,是我在前年给嬷嬷买的。嬷嬷老了,经常犯腰酸背痛。我在外地念书,不能陪在嬷嬷身边,无法在她腰疼时给她捶一捶,舒缓她的不舒适感,于是买下这个并不贵的小抱枕,让她垫在身后坐着。嬷嬷收到小抱枕时很是欢喜,咧嘴一笑,脸上皱纹清晰可见。这个有福气的小抱枕就这样一直呆在嬷嬷身旁,据说后来二姑姑也给嬷嬷送了一个品质明显更佳的小枕头,可嬷嬷把它给摆进了卧室的木橱里,也没用上。究竟是嬷嬷舍不得用呢?还是偏爱我的小抱枕呢?我并没有问。只是每每回祖屋,看见木椅上坐着慈祥的嬷嬷,嬷嬷身后垫着那个浅蓝色的小抱枕,都会觉得好窝心。
嬷嬷已经不在了,小抱枕没有了主人,可曾在夜里流下一滴泪?
反观我倒是淌下不少泪水。那几天双眼几乎是不曾休息,一直泛着泪水。不哭的时候却也是布满血丝的,疼得不行,双眼肿得像是快要裂开。嬷嬷临走前几天,早预知自己时日无多,还对婶婶说逝去多年的公公回来了,要接她一块儿走。这事在家族里传开,叔叔姑姑们知晓嬷嬷将要离世,早早做好了准备要处理嬷嬷的身后事。当时家里的气氛很沉重,重得像是被罩在黑不溜秋的瓶子里。虽说我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嬷嬷很快就会走了,到时可不许哭,千万千万不许掉眼泪,但是嬷嬷吐出最后一口气时,所有对自己许下的承诺早被悲痛践踏。我跪在嬷嬷床前,努力睁着眼睛,因为只要不慎一眨眼,眼眶里藏着的泪就会滚出。我真的拚了命,去忍,但当身边的堂哥拍拍我抽搐着的肩,轻声说:“别难过。”我咬咬牙,泪珠大颗大颗的掉,无声的落在我的裙子上,白裙顷刻湿了一小片。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盯着墙上嬷嬷的遗照。三个月不见嬷嬷,她的音容尚留在我的脑海里,只要闭上眼睛细细回想,仿佛还可以看见嬷嬷,笑脸盈盈的。不过,再多三个月,再多一年,甚至只不过再多一个星期,我还能如现在般如此轻易就能想起嬷嬷慈祥的容颜吗?若有一天,我合上眼睛,却是无论如何再也想不起嬷嬷的笑容,嬷嬷的五官,嬷嬷的模样,那会是多么可怕!我必然堕入惊慌中……
“音儿。”
思绪刹那被打断。我转过身,是婶婶。
“在想念嬷嬷?”
我垂下眼帘,微微的点点头。婶婶顺势坐在我身旁:
“其实嬷嬷也没什么遗憾的了,活了九十多年,四代同堂,生前身体还挺硬朗,只不过临走前那两个星期就不断发烧。比起其他有病痛在身的老人,嬷嬷却是有福气了。”
“对阿。”我仰起头,朝婶婶笑笑。
“只不过,”婶婶叹了一口气,“要不是嬷嬷遗产分得不均匀,家里现在倒也可以宁静下来了。”
想起那不愉快的纠纷,我蹙着眉,不解的问:
“怎么?现在还在吵么?有什么好争的?大家都是自家人啊!”
婶婶苦笑:“是这样的啦!财产分得不均匀,难免会引起争议的。遗嘱已经立了,大家不停议论,也是无可奈何的。还能改么?已经不能改了呗!”
一时之间不懂要接什么话。我沉默不语。婶婶站起身来,语重深长的望了我一眼:“你还不懂,人性就是这样的。长大了,就明白。”
我了解婶婶说的是事实,可是内心还是苦涩的,抽痛着。我失神的看着婶婶的背影隐入厨房里,思绪如麻乱成一团。问世间钱为何物?直叫兄弟间吵嘴。惘然中,我听见了咳嗽声。有些惊异,我屏住了气。是嬷嬷么?真的是嬷嬷么?我留神倾听,一阵咳嗽声果真又传来,细细的,轻轻的,隐隐约约的。我开始紧张起来,那声音是从嬷嬷卧室传来的,莫非嬷嬷回来了?和传说中的一样,嬷嬷回来了?
片刻,我直起身子往嬷嬷卧室走去,脚步仓促,心跳得急,我竟然也能听见它咚咚跳动的声音了,尤其在这寂静的祖屋里。走进嬷嬷的卧室,果然看见黑影。是嬷嬷?我探头一看,带着期待和不知名的窃喜,堂姐回过头:
“咦?怎么?”
我呼了一口气,有少许失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我勉强牵起嘴角:
“噢,没什么。你咳嗽么?记得吃咳嗽药水,会好些。”
“嗯。”堂姐淡然一笑,竟有些嬷嬷的神韵,我看得出了神。可不是么?亲戚间都说堂姐长得最像嬷嬷,尤其那笑起来的模样,更是与嬷嬷的笑颜神似呵。“咳了好几天了,最近好一些了。真要命,最近天气热着呢,想要喝冻饮解解渴也不行,怕咳得更厉害咧!”堂姐说着,拿着扫帚行出房外。我踏进卧室,环顾着嬷嬷生前住过的房间。真干净,想必是堂姐和婶婶每天都整理吧。我坐在嬷嬷的床上,兀自想念着嬷嬷,眼角不经意地发现了床边的小茶几上,竟有一滩水。那水面积不大,不知为何,直觉告诉我,那是嬷嬷的泪水。我凑近水滩,用手指沾了水用舌尖点点,咸咸的,显然是泪水。我很肯定那并不是堂姐的泪水,因为方才她的双眼并没有哭过的迹象。那么,真的是嬷嬷的泪水了呗。
嬷嬷哭了。我鼻子一阵酸楚,内心苦苦的,很涩。我却只能难过,只能伤心,对于家庭里的纠纷,终究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一丁点的力气都使不上。怨谁去呢?怨嬷嬷遗产分得不均?抑或怨那些被钱财蒙了眼的叔叔们?透过双眼的水花,我凝视窗外蓝天,半晌,低语吐出心中的企盼:
让那些纠纷都结束吧!
唯有这样,嬷嬷不会再流泪了。
*刊登于星洲日报副刊后浪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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