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時報 04/人間新舞台2009/05/10
《青春小說ＰＫ》凌晨五點半的告白【李維菁】
不是第一次被表白，也不是第一次給人軟釘子碰，我不是那種不接受表白就會對他人殘忍或是看輕對方的人。但是，他媽的，今天這電話怎麼這樣讓我嫌惡。是因為時間的關係嗎？還是他喝醉打來？
跟男朋友吵架，哭了很久才睡著。眼睛跟臉都腫腫地，黏著乾掉的眼淚與鼻涕，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終於睡去。
手機突然響起的時候，我意識根本不清楚，隨著一點點知覺出現，我發現床頭燈都還是大亮的，兩隻大貓壓在身邊取暖。是男友打來和好的嗎？剛剛說了要分手，他後悔了嗎？現在幾點呢？我是不是才剛睡著？兩三點嗎？他的冷硬個性才不會在夜裡打電話來和好的。但我猜想，也許這次不同，也許他只是一時的氣話，我們還是相愛的。
於是我伸手接了電話。
不是男朋友的號碼。
「喂？」
對方咕噥地說了聲什麼。
「喂？」我的意識逐漸恢復，不是男朋友，所以他真的不打算跟我和好了，哀傷冒出的同時，我的警覺性升高，本能地使用職業性的事務性質的低沉冷靜語調：「您哪位？」
「我是XX。」咦，同事，他要幹嘛？
「你去跟你的帥男友分手。我願意為了你，放棄我堅持了半生的原則，我可以放棄我永遠不結婚一輩子單身的原則。我願意為了你。」對方一口氣說著，然後突然大舌頭起來：「我……我是打電話來跟你表白的。我之前都……TOO……SHY。」
不知道怎地我突然有點上火，並升起一點嫌惡感，但因為以後大家還要見面，雖然不在同一個部門也是有可能在同棟大樓裡見到面的，因此我不能罵人也不能掛電話。
「XX，你是不是在家裡喝酒喝了一整晚，現在打電話給我？」
「……對……。」
我更厭惡了，但因為腦子已經開始清醒了，於是我知道，心裡更厭惡，聲音要更有禮貌：「這樣子不好喔……。」
「……那……我們再談吧。」對方這樣說，我很快地立刻掛了電話。
想要窩回被子裡頭跟貓繼續睡，覺得自己順順當當地處理好一件事情，但不成，不舒服，就是不舒服。
不是第一次被表白，也不是第一次給人軟釘子碰，我不是那種不接受表白就會對他人殘忍或是看輕對方的人，以前還會規勸其他朋友即使不接受表白也要心存感激。因為，這是好意。喜歡一個人卻對方無法被接受，應該很難過，人都有這種經驗，不可以因為今天是優勢者就對他人殘酷。
但是，他媽的，今天這電話怎麼這樣讓我嫌惡。是因為時間的關係嗎？還是他喝醉打來？
應該都有。對了，事後想想，我為什麼會覺得那樣不舒服，是我覺得有種被侵犯、不被尊重的感覺。
說我老派吧。我覺得一個男人要是真心喜歡一個女人，就算醞釀再久，都不至於用這種方式來示愛告白。要是真的尊重一個女人，不會用這種藉酒壯膽（借酒裝瘋）式的方式來表達愛意──如果他真心希望與這女人發展出一段關係。
我都可以猜想那男人是怎樣的。愛慕，觀察，在內心壓抑，自以為害羞其實是沒有勇氣害怕被拒絕，因此遲遲沒有動作。然後哪天那女人不經意地對他表示了幾許和善親切，他便回家輾轉反側，然後開始喝酒，自以為是戲劇性人物地演出了很多內心戲，然後告訴自己我喝酒，不管了，我要對她表白。在打電話的那一剎那都還覺得自己內心充滿了飽漲的悲劇英雄感。
他期待女人什麼反應？
女人應該基於虛榮心作祟，覺得受寵若驚，竟然有一個男人暗自愛慕我這樣久，並且在家裡為了我喝酒痛苦，為了我整夜不能睡，並且最終還是受不了對我滿腔的熱情冒險在深夜打電話給我示愛，就算沒那樣喜歡他也應該會驚喜萬分，女人竊竊自喜自己原來是這樣迷人的，因此就算有點困擾，包括睡眠被打斷，或是對方言語粗魯，也會有點心軟，說不定會半推半就地接受或是嘗試與對方交往。
他期待自己有什麼退路？
反正喝了酒，進可攻退可守。如果女人有了一點驚喜或是柔軟的表示，第二天就可以找她進一步深談，然後發展成一段關係。女人要是冷淡以對，反正可以全推到酒上面，是喝醉了，是無法控制，第二天直接當作沒事，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稍微有點羞恥心的男人次日說不定會道個歉，希望對方原諒。
我簡直要罵重話了。
都幾歲的男人了，心理年紀就這麼一點大嗎？青少年做這樣的事情逞匹夫之勇，在酒精或是同伴的慫恿之下衝動地一口氣告白，還會有點自己逞英雄的小快感。
你都幾歲啦？！
對女人的尊重、對情感的理解就這麼一點點多嗎？小朋友的行為！
我早該用點心觀察出來一點端倪的不是嗎，我問我自己。一個後中年的男人，每天穿著牛仔褲馬靴，泡夜店喝酒，並沒有把妹，而是在吧台做出憂鬱不羈狀，以服裝與喝酒硬是撐出自己不同於其他上班族男子的情調，也就這麼一點點可以堅持了吧。我好像告訴他，一個老男人的自信，不是從表象來的。怎麼會這麼老，喜歡一個女人，卻對女人這樣的不尊重，對情感的理解這樣子幼稚。
隔天上班，果然就在電梯裡頭遇到他了。
我在進電梯前才為了剛分手的男友哭了好一陣子。
我沒正眼看他。分手的憤怒加上那種不被人尊重的感覺混在一起，讓我火更大。
他當作沒事情，還想跟我聊天。
一個多月後，半夜三點，我的手機又響了。
還是口齒不清的酒醉大舌頭：「你……你……，不要因為我跟你說過什麼話就放在心上。」
果然。就只有這麼一招。
你這樣喜歡我，喜歡我到這種程度，喜歡我到想要娶我卻沒有勇氣在清醒時候跟我示好約我，你喜歡我喜歡到想要跟我共度一生並且生小孩卻喝酒來亂，不敢面對我有可能拒絕你的勇氣。
自尊大、自信低落，沒辦法接受拒絕。就是這麼簡單。都是關於你自己。
不過就是男人愚蠢的自尊太大。被女人拒絕很嚴重，跟喜不喜歡根本是兩回事。
不尊重女性的人我怎麼可能把你的示愛當一回事。
回家自己繼續喝酒演內心戲吧！
凌晨五點半的告白，廉價的示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