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天〉(初稿版)
我們都那麼孤寂,
究竟可以往哪裏去?
首之恨:
這人加快身形,箭般往前疾射。林木一根根飛快從眼角倒退。「鏗喀…」,恐懼攫著胸,緊緊的,要一把揉碎似。狠厲一如杵於腐爛屍體之上閃著寒光的鋒銳。相當痛。這人奔竄得更快。要命的感覺,使得心坎發青。汗不斷從體內瀉出。身體像要被榨乾。「鏗…喀…」。前方固執地森黯。森林和夜合謀,嚼下這兒的光亮。啃得一乾二淨。禁區──形成。一點一滴,不許流入。舉目所及──盡數是巨人般林木。硬質地的沉默,沒有討價空間。「鏗─喀…」。穿過濃郁得讓人發暈的黑塊。夜不住在視野──咆嘯。跑過林與林的縫隙、跳過地面錯節的盤根、躍過阻截飛速的枝椏、………「鏗──喀…」。得再快點。再快。再快。再快點……還要再快一點──
比眼下的夜還要深冽的黑暗,就在背後
「鏗──喀──」。刺耳的聲音──消失。但一團無聲無息的震動,呲牙咧嘴,俐落地於十方飆漲。這人驀然停下。酸味和模糊侵佔視線。身體熱情地抽慉。心臟鼓動的聲音,無比尖銳;刺穿耳膜的巨大寂靜。沒有出口。儘量不作聲,微緩張開鼻翼,跟著閉上,慢慢的,「呼──囌!呼──囌!呼──囌!……」。每多呼吸一回,體內就像有個東西給削了一層。薄薄的。不多。但感覺──的確有什麼在寸縮。原本一直融洽相處的黑暗,卻在此時,反常的陰險。像是密謀許久以後的嘲諷。
眼前──突然下起淒色的黑雨。彷彿夜支離破碎,稀稀疏疏剝落以後。氛圍被詭譎貫穿,變得異常。神經扯得直緊。眸裏是雨。劍卻是──雷,是電。黑色焦雷、黑色閃電。還有黑色的淒雨。這人驚得狂嗥。許是因為那份慘厲裏的絕望之黯──殺意滿載──彷如一朵含毒的花。這人同時覷到一瓣水藍,靜靜劃過夜空,穿透內在質地:粉碎。
雷在耳際狂鳴、電在瞳底狂舞之後,就是一片死寂──
乾脆到像會發出「嗶哩」聲的死寂。
這人死了。
nnnnn
湖上。一葉長約七公尺、寬二點五公尺的小舟,隨細緻碎波,撥開月光,不疾不徐,輾著水面,紓緩滑行。一男、一女閒坐,舉樽對飲。風拂動女子纖纖身形,直若飛去。淡麗的秀黃衣裳,翩翩欲蝶,款款而舞。「好悠閒呢…真希望可以這樣永遠下去嚜。」女子說。男子莞爾一笑,「這有何難?惜兒開心,爾後歲歲年年,都攜妳同來,好不?」紅暈潤溼女子臉頰。男子靜靜笑了;一個聖潔的白晝,展開了光之顏。
女子生得柔潤,像一珠由虛空落至,擊彈花瓣,緊接滴伶伶舞起的露水──輕盈晶透。與人綺麗非凡的透明感。淨淨的眉,鑴著雲一般紋理。兩瓣唇虹裏,是無暇的白之扁貝。及肩長髮,像極馴服、一身濃毛的黑貓兒,悠然斜披。兩雙大大的瞳,有若兩朵流動的夢。整個人宛若琉璃──顛倒眾生──細緻而不可輕侮。女子望著眼前非凡的男子,心裏該是甜絲絲的,顯然被充足的幸福感填滿了。然後,女子似乎想起什麼,小牙輕輕外露,有點不知道該歡喜還是厭惡──眼底的光,愈發像鈴鐺。
男子回頭一瞥,瞅見女子瞳裏之笑,「怎麼了,惜兒?」惜兒搖頭,「沒有啦,大哥──啊,那個臭風流,怎麼還沒來?不是約好今天?」男子離開小几,眺著遠月,背對惜兒,口中漫應:「是呀…風流也該到了──」惜兒聳著精巧鼻端,一群鳴囀隨之吐露,「興許有什麼事耽擱唄…」男子:「也許。」聲音沒有任何起伏。惜兒挽著右袖,提起溫在小火爐上的玉壺,添茶,纖纖的指,捧著磁杯,吹吹,啜了啜,頰邊凹入的酒渦,映著飄搖火光,顯得深邃。她柔聲喚道:「大哥,坐。茶正合嘴嚜…」男子緩緩轉身,眸裏有個什麼──幽幽的莫名──直盼惜兒。惜兒神情變得恍惚,像是心坎深處發生了天翻地覆。
月在男子後方,張揚謎樣光澤──顆粒繽紛鮮明照落男子。男子長得俊。恰到好處的構圖,組成臉龐,頗為耀目。雙眉斜錚,好若奮翔之鴿──不死的飛。鼻樑端正。只是深墨恍若無底洞的瞳裏,渲著憤世慨俗──·灼·熱·的·黑·暗·之·光·──像給凜冽刀鋒切開軀塊。矛盾、不協調。惜兒卻看得癡了。
遽然!!!
遠處林內傳來響起急促的撕裂厲響。
男子皺眉,忽然──就從小舟移到虛空。那態勢彷如男子合該在那兒。男子頓一頓,朝惜兒點頭。惜兒靈靈飄起,如一片葉讓風拈著輕飛。微微。止於半空的男子,安安靜靜笑,下一瞬,影像逐漸模糊。惜兒一點也不震異,以蝶舞羽翼之姿,飛快往慘嚎方向而去。小舟依舊擺盪,彷彿不食人間煙火地隨著湖波飄晃。
子夜驚思站在林和月分界下──陰影叢生,不發一語。雙眉銳利一挑,隨即安穩平伏下來。惜兒來到身邊,輕呼一聲。眼前是具摔得稀巴爛的肉塊。很難說明白到底是什麼。試著把手掌拍死於壁面的蒼蠅屍,放大千萬倍──或者就是這麼樣。惜兒拉下眼,清澈的眸面,泛開哀傷漣漪。她挪離視線,眱著遠方。沉默片刻後,子夜瞳底隱隱然閃著光,開口:「生命是如斯彌足珍貴呀…妹子──」惜兒淒楚的,「好珍貴,但──但為何這江湖、這人間呀,總有殺戮?為何?惜兒愈來愈不明白了。」惜兒的迷惑,添了一片濃郁的憂,抹上驚思之瞳。子夜眙看肉塊彷若跂行的模樣,心底彷若波濤洶湧………
驚思一歎拂袖──地面驀地凹陷。「嘯…」,天外斜降一股巨銳──無形的鋒芒──割出個圓。土壤「哇嗤…」由外圍塌往內,比冰入水還要迅速的消溶──黑暗完全覆蓋──
惜兒:「大哥?」子夜驚思:「嗯?」惜兒:「大哥怎麼了?」子夜:「我在想──對了,惜兒也想想──」惜兒疑惑:「?」子夜道:「這人的死法。」惜兒嗔道:「有什麼好想!」驚思的目光對惜兒發出探詢,「這人幾乎給拍爛了。當今武林,有誰能辦到?嗯?」嬌意沉入惜兒軀體深處,顏面的線條,往外擴散,宛如漣漪,「所以是──莫非是大哥的意思是──恨天鋒???」子夜驚思:「『暗夜的死神』啊…」惜兒有些氣憤,「八九不離十,對嗎?對吧…大哥?」子夜:「… … …」奮起的慍怒,在惜兒體內騷動,「這人該死嚜。擁有恨天鋒的那人,往往針對江湖敗類。尤其是任意敗壞女子的淫賊。下手雖殘厲。但從未錯過。大哥早就知道了,對不?」抑鬱跌在子夜靜思眸底,「然而──生命消失,就什麼都沒了。贖罪將永不可得。難道就任由這些墮落一而再殞滅?」有無限感慨、悵然。惜兒不以為然,眉端撩動一顆岩石──滾落,但什麼也沒說。
nnnnn
一名光赤的男人笑著。黝黑而剛硬的軀體。每一塊肌肉,俱皆賁起,猶若一尾龍張狂於肉體,等待沖天而起。然而,臉孔卻異樣淒白,於夜色裏,彷彿沒有五官,濛濛然。
「嬌豔的美食。」聲音像是泥土塌陷,墜到更深的地方。
躺在爛泥裏的女孩──啥也沒穿──駭得渾身發軟,大概以為午夜夢迴撞著惡鬼。也是事實。女孩很快明白這點似的。那張相當可口的嘴,不由自主撐開。此外,眼裏還擠著貓一般銳利的驚嚇。男人挺腰。一個偌大的醜惡,塞入女孩視界。聞起來像廚裏魚肉擺太久所發出的澀味。女孩眼淚骨碌湧出。男人饒富興味直眈。生漠。宛若坐看舞台上活色生香,或是勞籠裏困獸之鬥的──演出。像在盡情享受。
女孩哭著哭著,醒覺某些什麼,眼珠子像顆珍珠滾呀溜的,纖弱的手,挪一挪,還有頭,腳呢?──最後,灰白注滿女孩臉孔。汗濡濕柔嫩面頰。女孩的目不轉睛裏,悲哀滿溢。男人撩撥著說:「恐怖?看過男人嗎?真正的──男人?不喜歡,嗯?」女孩很像心臟被尖銳刺實,臉際泛起病態潮紅。男人以優雅動作,輕輕擱下一朵花──墨黑的花。淚液迅速退向遠方,惡紅一如海浪,很快抹遍女孩眼眶周圍。嘔吐般的戰慄,飆在女子身體根處;慘叫絡繹不絕地徘徊、徘徊、……
無顧於女孩逐漸支解、渙散的眼神,男人繼續彎著腰,好一陣子,如鷹獵食之餘的冷樣悠閒。接著,腐敗稍微移開。男子神情像極險峻山勢──隨時都有可能失足。女孩臉蛋在淌血。獠牙從層層縐褶之後──翻出,男子笑了,歷經長久而顯得衰弱的沉默,再度開口,「妳覺得我──好看?」乾涸的虛空。男人咧嘴笑了,一口白牙配上弧度──清冷的明媚。男人甚至雙瞳潮濕,「我長得秀氣──像個女子?」
寂靜。
女孩從意識背後剝落,消逝往遠方,像一座井。男人伏下腰。輕微而確實的痛楚──什麼在試圖插動──清麗的瞳子,漾滿困惑。一塊白皙的肉等待染黑。男人的臉,忽近忽遠兩三下後──
「呵哈哈──咳…」男人在笑。悽慘刀口下皺著悲愁的顏臉。
男人癱在女孩身上。女孩呼吸不暢的咳了幾聲。手腕仿如柳葉,撐不開暴力的驚狂。喉嚨像給打了結。男人抽開身軀,乾裂的笑,附著嚴厲痛楚,那裏頭有個什麼被撕裂。蟲蟻啃著女孩比帛衣還要輕軟的肌膚,底下那一堆爛骨肉──面孔扭曲,拉束的部份,栓得更緊。女孩在乾嘔。男人陷入片言隻語之中,「不行──為什麼──屌有什麼用──我要──行──沒有問題──我是男人──不是──女人──一定行的──行──給我行──快──」
動 作 停 頓
男人終於直起身。黝黑與熾白的雙重組構,跳耀──宛若一望無際的夜之森林。眉目間露出凶厲,男人手一翻,把住一根約莫手臂長、兩指厚的棍子,欺向女孩。黑沉棍子往下方探去。女孩眸子映滿哀求。男人變得虔誠而莊嚴。恐怖「咚──咚──咚──」一塊塊擲進女孩體內;嘶嚎悶絕。沒有盡頭。棍子噴出冷意。男人寒光爍亮的眼,釘子般敲在女孩瞳底。鴿子似的肉體翻騰──魚在油鍋裏熱烈煎煮──讓人發冷的灼熱,咬出一堆燦爛的昏眩──痛楚爆在下腹──兩個夜晚塞滿女孩眼眶──女孩陷入黑色固態之內──鏡子砸成碎片──
(不)
(不要)
(不要啊)
女孩最後的念頭。
續之恨:
一聽到消息,他便趕至命案處──濃密之黯塑成一具雕像。紛紛的怒,以哀傷的姿態,旋在眼瞳盡處。女屍在跟前、眼下。四肢扭成不自然的姿態,被拆爛的玩偶般,生前遭受極大痛苦。他看得明白。不到二八年華的女孩兒。血肉淋漓的下體,棍緊實塞入──周圍還填滿汙泥──像是舉著。變態的殘忍。相同手法。黑色的花。沾滿血跡的棍。沒有精液。誰都不忍目睹。祇是──
邊兒──女孩的爹、娘,哭成一團。聲嘶力竭。很多比嘆息還要微乎其微的安慰。他一直眱著。像要嗅出兇手。女孩的屍具,應該還能說些什麼。他蹲下,溫柔得近乎情深,拈拈肢臂、撥撥腿根、翻翻眼皮。順道把深入一大截的棍子抽起。反白──驚懼。墜失的青春。姦殺──愛慾不分的罪惡之界。他摸摸黑花;紙的觸感。他閉上眼睛,似乎在試著感受………
「你看,啥麼樣?」一個肥頭大臉的漢子,撒著友善言語。他知道是誰,「難辦。」這人抹著油膩的汗,「你也這麼想?麻煩、麻煩。」他的視線既冷又硬,「希總捕──」肥漢表情蹙成一個皺巴巴的問號。他問:「照舊?各自辦?」姓希的,神色變得獰厲,「還不肯放棄?聽說這件案子,你一直有興趣。啥麼──想讓『私捕第一人』的名號更響亮?已經夠了。」
他的聲音裏都是鋼,「你這麼想?」希肥擺擺手,「老子想不想,一點都不重要。〔惡夜之花〕做得太過。連續害了十幾個。這一次女孩的爹──是方圓百里內的大富紳。有很多人等著巴結。官府不可能放著不管。案子太惹火。在上頭來之前──懂吧?」他說會找女孩的爹談談。總捕隨便他,「別礙著老子。其餘任你搞。當然──嗯?」他回答:「一半歸你。」希肥仔滿意,腆著肚子,上下晃晃顫顫,揮汗如雨,走開。
他開始和對象接洽。擁有恨天鋒的男人──無名無姓──卻獲得極大信賴,在悲傷與絕望之後,殘餘的某種意念。許老爺答應不計代價,要兇手償命。他顯然就是要這句話。女孩的爹吞下聲淚,「你保證?」他說不能,但是──「我能保證的,只有我會盡力。任何一絲可能的線索,我一定會著手。半點不漏。但最後依然──你知道。不論結果如何,都得付我一百金。明白?至於值不值得,由你決定。」
他得到想要的承諾後,開始談話。所有許家可以說話的人,他都不放過。一個一個採擷。基本而言,都是垃圾。但裏面總會有寶。他清楚這點。根據歸納,他知曉某些事實──女孩叫許儀蕊,兩老捧在掌心裏的至寶,今年十五歲,性情溫和,喜歡下廚,唯一出門的理由是逛花集,嗜花,也愛吟詩作對,文才不俗,歌聲悠遼,連續三年得到這個地方的花中之魁,和寄居許家、準備考取功名的遠親表哥許飛兩小無猜,沒有其餘的親蜜玩伴,各方面都優秀,近乎完美,就是有點「嬌」,不是什麼大問題,活在玉珮就像彈珠的環境裏總是難免如此,但………總之,他得找許飛談。
許飛長得細皮嫩肉──相當俊秀──臉上的皙白膚色,乍看讓人以為是女子。一副嬴弱的才子樣。在他和恨天鋒之下,許飛顯得渺小,而且恐懼。他問及女孩的事。許飛似乎不明白。他問:「見過什麼人?」許飛:「我不大清楚。成日讀書呢。哪會──」他插斷,「和表妹最近處得不好?」許飛畏縮,沒說話,祇沉默著。冷酷聲調轟炸著許飛的知覺,「你最好說話。」許飛骨脊像給抽出,疲軟的聲音,毫無要點,「你別──啥麼意思嘛──我才不──好像──兇手,我嗎?不──你不會好笑到──」語無倫次。
他的聲音冷到許飛骨子裏,「沒什麼好笑。」許飛悶聲不吭。他等著──許飛一直垂著頭,「你究竟想幹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沉默。許飛臉色慘黑。他說話了:「你所知道的一切,最好老實點。有什麼,說什麼。如果讓他們來挖,會很深──沒有也會變有的那種深。懂嗎?」年輕的臉,瞬忽煞白,抬起來,跟著又是額頭擠迫他的視野。過了一陣子,許飛開始說話,像是夢囈,「我和蕊妹一直很好。她很愛作些詩詞吟唱。我在這方面還不錯。所以我們處得很好。她常來找我玩兒。真的很好。你要相信──」他要許飛繼續,且盡量說重點。
許飛默然良久,才說:「前幾天,她賞了我一巴掌。她──」他眈著許飛。許飛喘口氣,「那天──我約她。有十幾天了,我猜,總覺得她不大正常。就是呢──該怎麼──喔,她不理睬我。非常突愕。驀然的,蕊妹就把我扔在一旁。我以為是自己做錯什麼了。所以──可是、可是,你知道嗎?她居然喜歡上別人了。她居然!」他接著許飛的話,「你殺了她?」
許飛駭得跳起來,「什麼?不,不是我。我怎麼會──我不會的。」摻和怒與恐懼的花,開在眼裏,許飛喑啞地叫著不會、不會的。他不想聽廢話,「那人──是誰?」臉孔埋在翳闇底,許飛說:「那──人?什麼──哦喔,我不知道。她沒說。我哀求她,要蕊妹別──但是她好狠。真的好狠。」他的思緒岔得很遠,彷彿,臉上神情十分之煙雨濛濛。許飛面對頑石一樣的遼靜,只能十指彼此緊扣摩擦,感覺快要冒出火花。
他慢慢的皺眉──一座大山擠著、擠著,蹲成一頭厲虎。「再說一遍。」他對許飛說。許飛讀懂那裏頭的冷硬;於是,從頭到尾,沒有隱瞞、遺漏,又說一遍。他沉思一會後,示意許飛離開,「可以了。」許飛被陰暗囁得體無完膚──脫離──復原應有的細白。許飛退著走,像在觀望什麼,眼底的哀求,像是星子,最後迅速地奔離。
「鏗喀…」他睨著許飛走遠後,便去找肥捕。姓希的:「啥麼?」他道:「我在老地方。」他得到略顯敷衍的回應,「好。有什麼消息,老子第一個就通知你,行罷?看得差不多了?價碼?老規矩,嗯,可以。啥麼?!一百金?你──昏了頭?這頭──可是──哈嗯,你居然只要一百金?是肥中之肥,你──可以、可以了。你走。」後半段比較激烈。
他像是沒聽到總捕的話,「幫手查兩件事。」幾隻蒼蠅繞著屍體飛。他對豬一般的人說了。然後,離開。不讓總捕有什麼抗議的機會。他吃準「貪」這個字。
他背著一柄大約有一個成人高(百六、七十公分)長、十三四歲少年身體大小(二十多公分)寬、大拇指(五公分)厚的大黑鐵──冷沉的黑──他走入夜晚之後。
他走得快,幾乎眺不見人影。而──
恨天鋒上的水藍珠花,宛若一滴淚。
nnnnn
白衣的子夜驚思、淡黃裳的惜兒。還有一名上灰下黑,外罩灰袍裝扮的男子──三人聯袂而抵。子夜驚思趨前,和大夥點點頭。惜兒伴著子夜,安慰親屬。長得比子夜驚思還要俊、簡直可以用纖細來形容的第三人,逕自走到屍首旁。杵在那的是希總捕。那人傲傲地揚起笑──如霜。總捕慇勤的招呼。那青秀的豔男子說:「希罄物總捕?久仰、久仰。」希罄物很受用。兩人一陣發酸的客套,跟著,男子話鋒一轉,「有人檢視過了?」希罄物愕然,相當誠懇的反問:「劍大俠的意思是?」男子媚了一眼。肥頭漲紅了臉,像是首度體驗什麼叫萬種風情。希罄物倒也沒有色與魂授,一概否認。男子卻指著棍,「這棍似乎掉下來了──對嗎?」希罄物醒悟似的「哦」了聲,豬臉上的油汗,十分熱情地揮灑,兩道隙縫閃著冷陰的不豫,「呀喝,劍大俠真是明察秋毫、明察秋毫。是是。敢情有啥麼人動過,所以棍子才會滾落地面。的確。痕跡相當清楚。劍大俠要得!」男子沒興致胡弄,「那麼,總捕知是誰個?」希罄物要回答,男子卻以輕柔語調吐出了惡意十足的內容,「總捕別說是上頭人。你我皆知,他們一向討論過怎麼『說話』──詳詳細細的,才會到現場。現在,還早,對嗎?」這肥大漢子嚥嚥唾液,乾笑。劍似乎很清楚官府的行事程序,「瞧瞧總捕一身俐落──這帶號兒最亮的〔一辦閻羅現〕,應該不至於像個生手,任人胡作非為噢,對嗎?」怒意已從眼神背後移到正前方──希罄物乾裂裂的笑。
「我劍十二風流向來景仰希閻羅──想必,」說話的同時,劍塞了個私密眼光,以及「白花花」的值得,「總捕一定有辦法滿足風流的好奇心,嗯,對嗎?」希罄物眼裏的光熄滅,轉而豪情大發,說了恨天鋒之人的事。劍十二認真聆聽,且親熱希閻羅的肩,順勢在懷裏又添了些「東西」。希罄物眉揚了揚、臉亮了亮。十二風流:「所以,他祇在這兒逛了逛、摸了摸,就走了。就這樣?沒別的?」希罄物眨巴眼,「這嘛,老──我印象裏,就這幾樣。真沒別的。」劍風流再摔個眼神。沒有了反應。十二笑笑。希罄物陪著。
子夜和惜兒挪過來。風流衝著兩人舞出滿嘴的白,「驚思、惜兒,來來!給你們薦薦這兒聞名的總捕。」三人拱拱手,就慘案發生聊了些已知的。劍徘徊屍首邊。過會兒,有人加入。希罄物立即向來人致禮。裏頭某人擺擺手。有人極為熱絡地同子夜、花、劍三人招呼。喧嚷完之後,某個人物要肥漢報告。希罄物似乎擅長處理這種事,簡單而確實,相當得體。有人大概說了這裏治安一向仰賴希捕頭,這回得多多費神之類。恭謹而正直的希罄物,忙說不敢當,為朝效命乃………云云。
接著,一堆喧擾,宛若蝗蟲──之後,有人請教三人。十二風流乃發言:「我感覺,這人似乎──相當可怕。每一個案子,都精緻的重複──請希總捕說說,好嗎?」希罄物要手下遞上卷宗。沉默一如滿天灰塵,遮掩眾人想說些什麼的慾望──血腥就在跟前。肥漢子咳幾聲,刮刮喉嚨,「據各處統報,〔惡夜之花〕由北往南,已連犯十二起案。全都慘絕人寰。就是諸位看到的模樣。」眾人圍在屍旁。惜兒這時提議,輕柔聲音搖軟了現場的肅穆,「這末曝屍下去,似乎──是否請哪位,呃?」有人反應:「記錄官,謄好沒?好,來人,收拾。」希罄物對幾個候命於旁的人招手。惜兒離開談話圈。其餘人沒動。
希罄物繼續,「第一起是一年前的九月二十一。死者名花。十月二十一──辛曉華。第三個,嗯,有了,是──周丁香,十一月二十一。黃水仙,十二月二十一日。鍾羞玫,今年初慘死。葉香蘭,二月二十一。王紫苑,三月二十一。鄺水柳、桃飛燕、向白菊、洪芳蓮。現在是許小姐,八月二十一。都是每月二十一日犯案。從未間斷。而且屍體大都在容易被發現的地方。至於死法──如劍大俠所說,精緻的重複。由於有汙泥,因此仵作們推斷,〔惡夜之花〕刻意移動屍身,像是恨不得別人看到傑作──」希罄物沒再說下去。也夠了。
子夜驚思眉間鑴有三條紋理,「〔惡夜之花〕由北而南一路下來──近乎直線的犯案,沒錯罷。那麼──可曾在相同地方?」希罄物俐落的回應,「這劊子手像在遊牧。一個地方祇殺一名。沒有重複。」劍十二:「既然如此,何以沒有人埋伏──風流是指大可預估路線,對嗎?」這句話引起某種推疊的陰騖──希罄物瞥瞥在場長官,一番估計,苦笑道:「捕門裏的人,一向各有管轄地。越界是犯忌。何況,大夥忙,誰都沒閒空理會別區事兒。一開始還真沒把這些案子湊著看。實在是兇手太狠。否則,我手頭也不會有這份卷宗。再說嘛,兇手的路徑,看來是像直線,但還有距離的問題。誰也猜不著劊子手的下一次,是在一公里外,還是十公里。這點看不出沒規律。所以也難辦得很。」約莫是聽出裏頭的驚心動魄,子夜彎起眉,像把緊繃的弓,沒說什麼。劍十二點頭,也算是理解。接著,又一陣亂哄哄的討論──像現場幾隻「嗡嗡…」的蒼蠅。
劍風流想起什麼,「由北而南?希總捕,可否讓我看看卷宗──多謝。嗯?不好。驚思──你看!」子夜:「怎麼?」十二風流把卷宗推向子夜。子夜驚思掀掀眼皮,臉色抑鬱宛如發黑的寂寞。風流猙亮的眼,要穿透似猛扎。子夜狂歌抬頭,劍的嚴肅擰在眼裏,「我們一路行來的地點,和這人不謀而合?」希罄物眨眨眼,像要弄得濕潤點,「完全相允──每一個地點?」子夜驚思搖頭,「不。祇是大致。約莫一年前,我、惜兒、風流相約北域,一起南遊。」劍十二風流堅穩說道:「應該不是──巧合,對嗎!?」驚思把卷宗交回,「也就是說──」子夜眙看風流。劍接續,「這人有可能針對我們?」希罄物恍然,插嘴:「〔懷抱女俠〕惜兒姑娘是姓?」兩人色變。子夜狂歌臉頰磨去一層血色。劍十二風流則是抹上勻稱陰影,瞳裏閃爍光芒,既像得意,又似茫然。
長長的沉默──
之後,嗶嗶剝剝的,又是一串累實的贅語。驚思安靜注視惜兒。一朵盛夏奔放之花的悲傷………子夜眼底星火四冒。惜兒回頭,和子夜對視。子夜扯扯嘴角。惜兒疑惑。子夜搖搖頭。惜兒聳肩,扭過頸子,同哀涕中的家人談話。十二風流沒看惜兒。劍誰都沒瞧,祇乾瞪空虛裏某一點。肥膩的視線,盤迴三人間,像在捕捉什麼,尤其是──花惜兒。長官們還有什麼待處理,通常是如此,交待幾句,先行離開。臨走前,還同子夜、劍說些「請大力鼎助」之類的話,且相當義正詞嚴向許家人保證,必定逮到窮凶極惡的禽獸………精彩的廢話。
威風得像根刺──希罄物說話忽然大聲了點,「其實──」子夜和劍都在聽。油和汗相互煎炸的臉,看來很滿意,「我們這頭已鎖定一名嫌疑。」兩人沒有動靜。希罄物試探,「兩位大可放心。這件案子很快能破。相信花女俠──」風流撬開眼底的寒,「哦?希總捕這麼有把握?」希罄物覺得心坎有顆滾圓的顫要嗝上來,「咳,噢,老子──我其實想說,或者兩位大俠考慮過密。根本不關──」子夜驚思不為己甚,「也許。」劍卻不罷休,「所以──我們最好別插手,對嗎?」一頭豬折在溫柔白裏的肅黑下。十二風流斜睨希罄物。希罄物頭像擂了一陣鼓,「當然不、當然不。我歡迎還來不及、來不及。怎會──哈哈,劍大俠說笑了。」
子夜驚思:「那人是?目前怎麼處置?拘押?」希罄物表示:「子夜大俠放心。早遣人釘住那小子。目前沒有直接證據。再些時候,總有法子治他的罪。」十二風流:「總之,驚思,我們是不是?」子夜驚思反應極快,操著白淨的聲調,「這回既教我三人撞上這事──且同惜兒似脫不干係,可能要麻煩希總捕。」希罄物眨眨眼,黏黏乾乾的唇,「兩位大俠無須客氣。只要──嘿嘿,我做得到,一定辦、一定辦。」劍十二:「就說定了,對嗎?」希罄物鼻聳,推著肌肉,擠成瘤狀,有些為難,「當然、當然。」劍十一融出清豔的笑,「這兒有希總捕,我三人作為的確不大。更何況,當今武林『私捕』第一把交椅也在,對嗎?」風流砸落眼光。希罄物拉簾幕般眼皮垂著,口中漫應:「好說,嘿,好說。」停頓幾次呼吸後,客客氣氣,「既然三位不辭辛勞,就以三位馬首是瞻。」
子夜推辭。劍十二風流冷笑在眼底──赤裸的鮮惡,「究竟這兒地頭龍是希總捕。一切勞駕。我們跑跑腿就成了。到時,總捕再榮升,記得請一頓好吃,也就夠了。」言語中不帶轉圜,希罄物甩甩臉上的乳汗,「那麼,一有進一步消息──三位住哪兒?不介意,便屈駕官府的──是,也好,在『墮落之香小築』?那是?原來──是,我清楚。先走一步。得安排事兒。好,兩位留步、留步。」
子夜驚思站在血跡前,像是在追悔某股感傷,「生命──如斯彌足珍貴。卻不想──不論善與惡都在殺戮之中。唉…」轉身離開。幾隻蒼蠅粘在地面,像妖魔的嘲笑。十二風流跟著驚思。一道迅疾的電,滾開白光,一路削去──劍十一風流用起劍來,異樣的冷、異常的狠。與外貌的豔和似全不符。驚思耳朵聳了一下,沒有回身,「怎麼?還是討厭蒼蠅?」十二風流「嗯」了一聲,收劍。
乾涸血漬上,多添了幾點斑──醜陋而凜厲。
nnnnn
夜晚還沒有降臨。男人躲在深處──閃爍。黑與白交織而成,「惡」。飢餓無比的熾熱之「惡」。男人看著眼前來去的女之肉體,覺得喉嚨在燒。劇烈。
男人眼裏的深光,是那麼貪婪──近乎無法控制。戰慄如火,刮痛體內。汗在蠕動。像蟲。可厭的蟲濡濕了背。該死。眼睛給光填滿。男人卻還沉伏於腦底的暗夜──想像。男人彷彿在觀察──等待破壞──焦躁在封閉軀殼裏,咆嘯。男人用盡力氣壓抑──於是,愈發淒厲。
男人往前伸出手。緩──慢──右掌向外箕張,像要掌控什麼。男人感到陌生,關於自己的手。就在手肘蹦直之前,男人將它捉到懷裏,裝著掏出東西。下腹灼熱。一股子的燙,迅速蜿蜒。
男人得冷靜。現在還不到時候。悲愁彷彿氾濫一般。
看著一具具遊走的女身,男人忽然明白自己多麼恨。同時,男人更知道這些軀殼裏是──空的,什麼都沒有。蠢得該死。她們的存在,就是為了讓男人破壞。男人冷冷的眨了一下眼,像是瞬間就死了成千上百的女子──唯一的意義與理由。男人在忍耐。咬著牙。
記憶根處,各種色澤,擾亂男人的思緒。
(橙紅)(冷青)(深紫)(幽藍)(淒白)(粉紅)(柔黃)(淺綠)(慘灰)(微金)(赤朱)(銀亮)(還差)(最後一個)(──黯黑)(就是她了)(就是她)(………)
(一切都會)(恢復)(的)
男人這樣想。悲愁之潮逐漸退去。冷冷的,男人在注視。
承之恨:
在寤寐間──他撞著恨天鋒。耳際迴盪「叮叮咚咚…」敲撞聲。大雨滂沱。水藍色搖搖、盪盪。一朵不逝的花。 (一如小藍) 他振起腰,挪下黑劍。沉重的「鏗」一聲。劍磕破地磚。魘在跟蹤他,侵入現實──糾纏。痛。恨天鋒的重量,讓他肯定自己在哪。 (小藍)(死了)(有十三年) 自從那時開始,他再沒睡過好覺。夢裏猩紅的血,刀鋒似割裂意識。零落、寸碎。無法逃遁。只能繼續清醒。哪裏也不能──祇有這裏,他還可以站得穩。因為,恨天鋒就在身邊。永遠忠貞、有用、確實。他依賴──甚至愈來愈像──劍。黑色的巨大鋒銳:恨天。
巨劍在右手虎口──冷冷。他提壺,添茶水。左手把住,一次倒進喉嚨。不夠。身體渴求濕漉──乾旱大地的深望。他張大嘴,想逼出體內枯澀。摔杯。他抓起壺,猛灌。「咕嚕咕嚕……」。喉頭拼命吞吐。吸吮如本能。水會乾。他喘氣,低頭看胸前淌溼。 (小藍)(爹)(對不起妳) 狂亂眼色逐漸模糊。恨天鋒斜倚。劍柄從姆、食兩指縫隙突出。粗大的黑。太陽穴在呼喚記憶。 (小藍)(如果那時)(──)(如果)(是沒有用)(時間最喜歡證明這一點) 肉體阻塞思緒。一半的他還在沉睡。劍的沉重有種安穩感。左和右撕奪。現實、夢都容不下。祇有黑色邊緣,還能── (小藍)(別嚇爹)(起來)(快起來)(妳馬上起來)(──小藍)
右半身融化。下方有一口井──甜蜜的黑暗。左半身卻往上跳躍,追求光亮。他被迫分裂。有幅場景在腦內風一樣颳過──片段──記憶刻意淡化後,反而顯得清晰。局部的。 (一處草原)(融化的綠)(綠極了)(盼著那一天)(帶小藍去)(小藍也這麼期待)(有一天)(去了)(小藍就在那兒)(就)(在)(那)(兒)(成屍)(青春啊)(腐爛在慾望下)(水藍珠花)(吸收日光)(綻開豔樣色調)(小藍)(………)
不覺的,他吐出一句:「小藍 」戛然而止。完全清醒。他站起。手一劃。恨天搭在背上。兩手往腰打結,用力一繫。恨天鋒與特製的牛皮鞘袋,緊密嵌合,宛若渾實的暗。獨有閃亮的水藍,偶爾伸出像是笑意的奇妙光采。聽到步履聲──他瞬忽動彈,撲的來到窗旁──絕望攫住天空的心臟──他的視線看到灰茫色帶。好若意識內有個什麼扳回注意力。他忽然察覺。原來自己像具屍體多過像人。其實──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已經死了。
什麼都不剩──
祇有一身的鋼骨。
靈與肉都在灼熱囹圄之內──
柔軟部份已然亡絕。
是希罄物──每個人都擁有獨特足音。聽久後,自然明白。大喇喇,「噗塌噗塌……」,乍聽走路有風,其實沒內涵,祇是誇張其事──裝狠。希罄物用腳踹門,「你在──」黑暗炸在眼前。肥肉「啪答」差點沒落滿地,希罄物刻在臉孔的意氣風發,瞬間蒸融。原有猙獰一掃而空。他逆著門外透穿的光。身前的恨天鋒,彷彿一塊巨大的黑暗凝固,足以千年不屹似。他問:「有消息?」
希罄物將面容夾層塞滿的驚嚇,一點一滴收拾乾淨,「官府方面已經裁定──」他有反應,「許飛?」頰邊兩坨──下垂。希罄物咄了一口,「格娘的。別老縮在這塊大笨鐵──」他確鑿的,「許飛不是。」希罄物不悅,「你說啥?」他一字不差的重複。嘲諷填滿嘴角,希罄物說話:「這會兒,可是有人親眼目睹死者在八月十九日甩了許飛好幾個耳光。談判失敗──據說從七月底開始,兩人就處得不好。你倒真自信。也是你要我查這件事。不管怎樣,反正這案子沒得玩──結了。懂吧?」
他顯然不懂,「判定根據?」希罄物眨眨眼,像聽不清楚。他沒費事。希罄物等不到反應,祇好自個兒問答:「根據?哪還要啥根據?光是兇手和小妞的糾糾纏纏──理由就夠了。夠填滿一座湖。你到底不滿意啥?人都死了──」鋼鑄的眼神,於恨天之後,挪出好大的凶,「死了?」希罄物搖開一嘴污黑,「喀嗤喀嗤」的說:「那小子畏罪自殺。從高樓跳下。粉身碎骨。身上有啥,不消老子說,隨隨便便也能猜著。」他背對希罄物,俯瞰握起的拳頭,像一團火火的怒。希肥頭往兩頰扯開的笑饜──油咧咧的。
有什麼東西在他眼底游動………
希罄物不耐,要走了。聲音捋住希罄物:「多高?」希罄物:「啥?」他:「樓多高?在哪?」希罄物:「你還真不肯死心,對啵?」照例。希罄物:「『蒼穹大涯居』。九樓高。依老子看,約莫也有二、三十公尺。啥麼?」他說想去瞧瞧。希罄物覺得不好,「你瞧瞧,咱倆合作也有──嗯嗯,十幾個案子,對啵?沒錯,就這個數。平常你怎麼辦,老子犯不著。反正你到手的,給老子拆半就是對路。但這案子不一樣。老子勸你別枉費心機。另外挖路賺子兒,纔是正途。」
嗤之以鼻,響在他的面無表情底──希罄物看得出來,「真夠硬──好,你想知道啥?老子查查。算欠你的。啥?先說說老子知曉的?過程簡單。老子叫人成天候跟著許小子。案子棘手,不能太明目張膽。咱們小地方經不起折騰,沒有撈齊證據,隨意捉人,到時〔惡夜之花〕再犯案,老子八成得背黑鍋。總之,昨兒個老子等不到跟監的回報,便發動人手,沒找到姓許的。天明的時候,有人打聽到『蒼穹大涯居』有事發生。老子緊忙趕去。跟監的就醉倒在『蒼穹大涯居』。格娘的,跟監的這回紕漏捅大了,敢情想可以報公帳。老子還沒機會沾到手,那小子就──好,姓許的,就死在樓後庭院。滿地的血。頭顱像瓜砸爛。四肢跟軀幹,歪七扭八,不成人樣──許小子總算有點良知,留遺書,說啥麼對不起老爺恩典栽培、害死小姐之類。格娘的小賊。住人家的、用人家的,順帶還把人家的寶貝給弄死。老子實在不明白這世界怎麼運作?嘎?別跟老子說『你懂得很』,老子過得也頂辛苦。之後,就是應有程序。那一套,你也知道。現在正整理──許飛不是啥麼大人物,行跡自然不太好理清。證據清楚得很。就算給人陷害的。也不關老子的事。對啵?」
他沒有插嘴。希罄物一口氣講完。他就問:「跟監的,在哪?」希罄物:「一會兒──老子叫那小子滾來見你。行吧?」他回絕:「現在去。」希罄物瞇起隙縫,「啥麼?老子方纔說的有沒交代清楚?」他:「我託你查的另外一件事──」希罄物目光裏搖著一根火把,「喔?祕密情人,是吧?根本是兇手亂兜的。你可被耍夠了,哈嗯?」他不置可否,祇說:「你看過屍體?」希罄物感到被貼上侮辱的標籤,「這是啥問題──當然。」他:「你注意過女孩的下陰?」希罄物:「啥麼?」他眙著希罄物,一字一句,沉重無比,「沒─有─精─液。」希罄物:「不過是沒有該有的東西,你──」他抓緊語辭,「沒有該有的東西──」希罄物沉默。他接著說:「還有──殺人現場有一股奇異氛圍,氛圍,是什麼氛圍?每一件物品,皆講求精準位置。屍體也是。近乎完全的重複。感覺像是儀式。都有該放置的地方──沒有該有的東西──儀式──儀──式──氛圍──祈禱。對了,祈禱,就是──祈禱。許飛的遺書,有提到相關的?他為什麼要這麼做?沒有嗎?很好。」
疑惑呈現斑駁之態,刻出大肥頭稜線下的機敏,「怎麼?你真認為許小子不是兇手?人都畏罪自裁──還會有假?」他搖頭,像要鼓出答案,「──碎片沒齊。還不明朗。」希罄物舔唇,太乾燥,「這樣──哈。那敢情好。等齊了,破案,再來找老子。你打的算盤──嘿嘿…真好。老子得冒險。聽懂沒?」他說:「如果真是許飛洩憤姦殺──」沒再說下去,他在等。希罄物接下去,「要是姓許犯的案,沒道理最後回合不樂一樂,反倒還塞根棍子──你這麼想?也許那人沒能力──好,別瞄老子。老子懂。你查過姓許的,對啵?許小子常常流連青樓,能力方面沒問題。認識你,真不知走啥麼運──」
他衝著希罄物,砸個電光石火的弧形。希罄物臉上皮一跳,裏頭的肉,陰鬱得很,邊喃喃道:「老子真格娘的受寵若驚,你居然笑了………」
nnnnn
「墮落之香小築」裏。惜兒聽說之後,就是細薄纖長的沉默。子夜驚思陪著她,良久──才打破寂靜,「不是妳的錯,」哀愁猶如一池的落葉墜在惜兒眼裏。驚思乾淨的臉龐,沒有任何動盪。小鹿般纖細的頸子,閃發莫名的淒然。子夜清楚的再重複一次,「不是妳的錯。」語言揮發成遠颺的煙魅。惜兒靜了一陣後,彷彿捫心自問:「不是我的錯?」驚思敲下一根根鋼釘似,「不是妳的錯!」疑惑凝在頰旁,像顆滾圓的頓號,於是,惜兒視線注在驚思臉上,深深的說:「大哥,你真好。」甜蜜──騷紅。兩人拉著手。
背後腳步聲以及話語,「驚思、惜兒──早。」子夜驚思鬆手,直起身子。惜兒鼻端皺起三條小貓般縐褶,「還早呢…日光都這末飽滿了。」劍十二望著客棧大廳上方篩落而下的果實,「還真是──哈。」三人分著桌子三邊坐下──餐食的時間──惜兒忽然道:「大哥、風流,你們對案子就這末看?」驚思、劍對看。驚思說話:「惜兒妳──」惜兒眸子裏是通透的亮,「不論是不是我的錯,這人都得捉到。甚至──」子夜搖頭。劍十二似乎不明白,「現在是談〔惡夜之花〕,對嗎?如果是,我倒有別種看法。」惜兒眉端擬起一個尖聳的「哦?」劍說道:「如果是模仿性質的犯案──有這個可能,對嗎?沒問題,那繼續囉?嗯。先假設有某人想要讓誰消失──這是開端。於是,〔惡夜之花〕提供的模式,不就是──對嗎?」惜兒注意劍十二的推論重心,「風流以為犯下幾起案子的狂人,不是同一人~嗎?」劍的臉目透露正面訊息。惜兒兩瓣鮮潤的紅,依舊昂豔。驚思眺向屋外。
「墮落之香小築」是遠近一帶極賦盛名的客棧。其賣點在於周圍讓滿滿的奇異花朵:「墮落」──辦紅、莖白、蕊黑──緊密環繞。且鎮日飄香,有股夢境實地化的氛感,令人味為之眩。
子夜驚思打上結,「相當可能,值得試試。惜兒──」惜兒傾著頭,黑色瀑布,款款訴著柔情。子夜彷彿很堅決,「惜兒,妳最近出入,不要離開我──或者風流。」惜兒花開似的譁然,「什麼?」子夜眼裏是刀一般的橫,「在還沒有找出犯人是誰之前,什麼都有可能。我不能讓妳冒險──生命如斯珍貴。不值得。我們今年飄泊過的地方,居然就是狂人出沒路線。不論〔惡夜之花〕有沒有殺機──我不想見妳出事。」惜兒:「但──」像座固若金湯的城,子夜說:「我希望沒有──但。好嗎?」惜兒在堅殼之中。劍插了一句:「惜兒就聽驚思的話,就快要成親──成親?」子夜說,「你想到了?」十二風流沉重地點頭,「你們婚期訂在──九月二十一日,對嗎?」驚思和惜兒對視。子夜看出之間的烽火,想起什麼,「難不成──惜兒的意思是──誘餌?不,太危險了。」
三個人栽進沉冽的冷漠──過了一會,惜兒忽然說:「我們應該試著想想誰會對我──們,有這麼大恨意?」十一風流似笑非笑,「不一定是恨。說不準這人愛煞了妳。」憤怒與哀傷凝成惜兒臉上的朦忽。子夜驚思沉痛的說:「不論是什麼理由,愛也好,恨也罷,生命如斯珍貴──豈容得〔惡夜之花〕胡作非為?我們是該想想。」惜兒覆議,「大哥說得很是。若真因為我訂下婚約,而引起那人殺意,卻為何要那麼大費周章殘害女子?發洩?似乎有些牽強──兇手大可針對我、大哥,不是嗎?既然有那種本事的話──嗯…」子夜如搜索者般逡巡於回憶之海。十二風流飄了子夜輕輕一眼。惜兒披散一臉迷惑,鼻端捏出兩、三條小縐線,專注想著。
風流端起嵌葛白與黑兩種條紋的瓷杯,以宛若掬水般輕柔姿態,自在而優雅,啜了口清香,潤津嗓子後,方纔說:「這些年來,我們杜絕及傾滅幾件大案子?──一年前九月二十一日之後,可以不計。」惜兒蹬開明亮──兩顆滾靈的眸──記憶道:「『馬耳鷹之役』、『芳齡鳥殺人』、『霹靂風之亂』、『霧谷迷蹤』、『擒魔』、『大戰四方事件』、『火狂』、『青瀾再現』、『深眠』──太多了。」劍說道:「驚思身為朝廷譽聘的『總偵者』──曾在哪看過奉驚思為門神的官府衙,做得挺好。有空大可結伴去瞧瞧。」子夜對掛像在上頭──何況八成是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興許還會長出三根角、八隻手──興致缺缺,忙說免了。惜兒似乎很難見到驚思的慌張樣,不由開開懷懷的笑了。十二風流繼續說:「要說恨之入骨的,我和驚思還比較有可能。驚思一出道,就揪出『一朝王叛亂事件』幕後主謀。以致於朝廷不得不頒下特旨,奉為『總偵者』。至於我嘛,平素招惹的,還會少嗎?為何是惜兒,這點我百思不得其解。」子夜搾著眉間,「說到〔一朝王〕,的確,在我或者我們涉及的事件裏,就屬這案子牽連最廣。也最容易有隱藏的怨恨。」劍十二道:「當年,驚思激戰〔一朝王〕之役,初試啼聲,聲震天下知──自此而後,江湖人祇知〔狂歌之刀〕,再不知〔拳皇〕寂魔虎了。惜兒似乎也身在其中,對嗎?」惜兒似乎無限震撼的說:「那一戰確然無比凶險哩…」子夜笑笑,「別太誇張。現在要怎麼──相互吹捧?」劍笑了。惜兒也燦爛的亮了起來。子夜作出總結,「也就是──不要忽視案子背後的人影。」劍緩緩的霎了下眼皮。惜兒明白,整個人像沉進液體。
子夜狂歌視線穿過門口,「墮落」攢在眼裏,一整塊,接著各自掙放,詭異色調──紅白黑──紛紛散裂。像極午夜夢迴之後,猶然盤旋於腦底的妖景魅生。還來不及褪掉。花──盡情恣性的搖舞。一股凜利,從背脊滑上,蜷成一團。蛇蠍般的敵意。記憶有若水面,不住冒出泡泡。過去的歲月,始終潛伏得很好,但「墮落」爭妍裏頭有個什麼觸醒………
子夜驀地自白道:「他們是怎麼稱呼我──智慧和拳法的完美結合?你們覺得?真是高估了。〔狂歌之刀〕依循的還是〔天意刀〕。一種刀法減縮入拳的異變罷了。於發拳瞬間,加上扭力,將體內〈魔門〉螺旋勁氣爆出。不若〔天意刀〕需組構成塊,爾後逼出──外蹦;猶若大石岩由虛崩至。『發拳成刀,嘯聲淒切,如歌似泣』。偉大的、珍貴的,都已經逝去。留在這裏的,再怎麼樣精巧、完整,都不會是那曾經讓人震撼無比的世代。離得太遠了。〔狂歌之刀〕根本就是濃縮或者精練之後的產物。沒什麼了不得。並非悟出。而是從別人遺惠裏,發現某個規律或者使用法。一種簡化的絢爛──有若折翼的鳥,曾經高飛,而今──哈,卻祇能哀哀地滑動無力之翅。我們身處於這個世代,無以擁有百年之眸,也就不能明白歷史之殤的意義。從〔天意刀〕到〔狂歌之刀〕,真的是進步嗎?或者祇是種適應?我──不曉得。就像俠是仁者無敵。然而,到底又有多少人真的確實地以行動認同這個價值?生命是如斯珍貴啊──」聲音──彷彿一團緊密、毫無縫隙的空,撞上另一個空──逆潮。
惜兒揚起眉梢裏的風情,試著甩走空氣裏凝結如塊的無奈。子夜掀掀眼裏勉強撐起的笑。劍瞅了子夜一眼,目光底漾著莫名的寒。接著──三人閒話家常………
nnnnn
男人沒說話。周遭的寂靜凝成軟膠。男人的視線,安穩地放在角落。那裏沒有什麼。頂多是隻蜘蛛──織網中──絲之巢城。小小的方寸之地。雖然微薄,但已是全世界。男人看著、看著,一履從邊角逸出的彎弧──相當傾斜。衝著蜘蛛──笑,男人撮口,吹口氣。漸成的網絡,立即撬散。帶點快意,男人又一次笑了。臉孔縐褶的深處,露出一口鮮豔獠牙。很惡。卻又妝點著悲傷。
蜘蛛摔在地面。多腳翻動。一下遊開去。男人饒有興致。似覺得奇妙。蜘蛛像根釘子定住有好一會。男人不再驚動。蜘蛛繞了一匣。醜陋軀體像能鼓起風。歪斜感──重新烙在男人眼角細紋。男人在等。蜘蛛再次展開工作──體內的悸動就是沒法子壓抑──哪兒跌倒,就在哪兒爬起來。堅強的情操。男人愉快。探出右手。蜘蛛感到威脅;停頓。興許是陰影覆上而來的知覺。磐石般的指頭,沒有分寸移動。
凍結的時間,恢復運轉。蜘蛛重新進入本能之域。暴露的獠牙,病症般,擴散到指頭──男人的手,緩緩地往前伸,像藤之類的植物蔓延。蜘蛛吐絲──角落國度再生。食指扒在拇指腹,拇指輕托食指,皆屈彎,其餘三指往外以一定距離振張。蜘蛛織實綿密的未來:巢。食指擦過纖滑的腹肉──有若貓躍之際,將柔軟軀幹完全撐開,撲的,煞到目標──瞬間,一朵花之靨,極其血腥地開在蛛體。無聲的笑,震動空虛──體外,以及體內的………
變之恨:
希罄物亮亮身分。他倆沒有任何阻礙──進入。後院有個右頰曾經給刀口刮過的年輕人,愁眉深鎖待命,是個機靈小伙子。他向年輕人問了詳細。大抵是許飛不好過,很自暴自棄,愛蹓蹓青樓,但並沒什麼異常等等的。最後說到那天跟監的事,「──我滴酒未沾。許飛喝醉了,在自言自語。我靠近聽,許飛說什麼當代罪羔羊,是當定了。許飛好像很恨。許飛說了一堆話。醉得差不多。我盡力聽。許飛說得相當亂──是,許飛沒關門。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些昏昏沉沉。所以記不大清楚。醒來之後,纔發現自個兒喉嚨乾乾裂裂。很澀。像痛飲之後。但我明明沒有。該癱在桌前的許飛不見了。我很驚慌。接著,希總就找著我。還有許飛──死了的許飛。」他仔細聆聽,「睡著前──有何異常?」跟監人賣力的想,「嗯,沒有太特別。我沒喝酒。也不曾聞到別的味道。如果你是這個意思的話──頂多頸子忽然有點麻──我記得──」他:「麻?哪個部位?」確定了以後,他若有所思。
眼眉挑開──如貓臨大敵、渾身驚悚的──緊張感,他說:「給我看卷宗。」希罄物像頭填圓了肚皮的老狼,使喚跟監去拿。然後,細瑣煩膩的詞語不斷吐出,「最近官府來了一票這種新人,真格娘的,光調教他們,老子就累得夠格躺棺材──胡里胡塗、慌慌張張,辦啥大事?」他背後的大劍壓抑日光,在希罄物眼瞼添上兩塊陰影。他隨意走看。偶而蹲下。更多時候,站定沉思。好像有什麼難解的疑惑。希罄物約莫疲極,找根柱子,勉強依著。
不久──跟監捧著十二本厚厚的卷宗奔回。他道過謝。年輕人靦腆笑笑,站在一旁。「哈──呼噗……」強勁的打呼聲,震動空虛。他赫然對年輕人說:「青春,有的是時間──多學點本事。」跟監人疑惑,轉頭看看四周。第二句:「別祇依賴有本錢。」年輕人肯定說話對象就是自己似的仔細聽。又穿過一陣沉默,「多看、多聽、多想。你叫什麼?」年輕人說了姓名──許久後,輕輕道句:「謝謝。」
他瞅著年輕人眼裏的光采──像隻欲翔白鴿,他又想起 (小藍)(小藍)(小藍)(甜美的笑靨)(全世界因之而喜悅)(為小藍)(歡欣鼓舞)(凝聚光之顏) 傷痕從未結疤。痛楚持續存活十年──又九十五日。精準的日期。與仇。恨天鋒飆的拔天而起,滑過一道斜弧,蹬入地面。希罄物「咚」地摔下。他輕撫水藍珠花。空氣擴大希罄物的迷茫。劍回到背後,彷若遠方落日披上山線:輝煌無比的沉烈。
他開始進行下一步。希罄物猛呵,像要哄出體內獸一般的倦意。他來到做給觀月用的頂樓,往下探看,夠高。是可以把人摔死。失足──近乎萬無一失,誰也沒法證明。讓睡意折磨,並不好受,希罄物說話了,「老弟,你究竟在找啥?說句話,老子祇廢一半,還有一半──任你差遣。」他回答:「祇是找找什麼可以找──」希罄物打哈哈,「這話很鮮──左耳搧搧風,右耳溜空空。老子算服你了,格娘的,你真有本事。啥麼都不知道──」他不理會。橫阻的恨天鋒,比永恆具備說服力。希罄物咬咬牙,擠擠眉,眼裏有啥要撲起啃人似,一頭未曾飽腹的野狗,對著空谷發出無意義吠叫。
他審慎觀看。磚面沒有破壞痕跡,乾乾脆脆的平整。他對照卷宗。特製、會散發異香的木椅,數過,總共是三十九。沒錯。他低下身子,觸摸欄杆,彷彿在想像許飛走動的軌跡──意外或者自殺。欄杆很好。大概是把全天下最堅固的樹木,都給砍來,嵌在這兒。桌几數目也無誤。他把上半身拉出欄杆。但不成。踩著的地方──靠近欄杆,約莫半公尺左右的距離以內,都呈凹陷狀態──避免孩童好玩攀著欄杆發生意外。以他的身高,也祇能往虛空扯出兩個肩膊。何況矮他近一個頭、且沒身手可言的許飛。除非兩手把住欄杆,用腋下夾著,卡住,掛好自己,再將右足盪上,軀體與地面平行,然後──接著呢?把自己拋出?太費事。不大可能是醉酒發生的意外,當然。根據「死亡卷宗」──官府裏的人這麼稱呼──所寫,許飛死的時候,懷裏有封遺書。他攤開看。沒疑點。標準的懺悔之書。盡是模糊的文字結構,如「就算到了地獄,我也彌補不了造成的過錯………」云云。卷宗記錄墨跡經過檢驗,是那晚寫成。紙張上滴有酒氣。字跡方面進行比照之後,肯定是許飛親筆。如果這份卷宗能夠確信的話──他嗅出有什麼東西不對。
他的聲音刺進希罄物衰弱的聽覺系統,「要真想自殺,何必用這麼慘烈的死法,像要控訴什麼──為何要選這裏?許飛不會武功吧?」希罄物暴躁地予以肯定。「強壯?」否定。「動作──靈敏?」希罄物想要扯爛他的喉嚨,「你又不是沒見過姓許的──格娘!」平板的臉盤,與一大塊黑暗,徹底黏合。「蒼穹大涯居」一面背山,三面對外,左東右西,日月皆賞,正前方能遠眺大海,是極好的觀景處。案子那晚,沒人看到許飛。
視線下移。
俯瞰──底下有三個人,似乎在進行交涉。驀然,一名男子抬頭,右手遮住剛猛日光。和那名男子鴿般柔和目光相對。跟著,一邊的儒秀男子,亦挪著眼神──赤裸而凶暴──烈陽照不進這名男子的視野,然後垂下頭,彷彿從未動彈。希罄物覺得古怪,拉拉兩臂,走上前,邊拍直身子,「老子還以為你找著線索咧~〔狂歌刀·風流劍·懷抱琵琶〕──真好管閒事。你等等。老子去一下。」
巨大的黑色劍鋒,透著滲涼,擋禦毒陽。高處不僅酷寒,有時還酷熱。他,一個人。沿著梯子往上傳出腳步聲。希罄物領人上來。
赫然!
一蓬星火倏地炸開瞳裏的墨黑──
nnnnn
三人聽說了罪犯留書自裁的事,遂堅持到現場一看。他們現就在頂層,方纔仰頭眺著的「蒼穹大涯居」,的確夠高。子夜驚思算過,約莫三十公尺。子夜沒有持續這方面的思索。因為一柄超越理解的「絕器」──恨天鋒;還有其主人──無名無姓的第二代使用者。子夜狂歌眉梢附近幾條面部褶線微微挑起,以肅穆的態式,對向恨天、人──子夜似乎知曉這把巨大黑鋒的光輝歷史………惜兒靈動的眼珠,逕地眨呀眨,簾幕每一掀動,都像吐出一堆驚嘆:「哇…」。劍十二風流盯住劍後的背影──碩大而冷硬──不軟弱,也不醜陋。
他沒有回頭。
希罄物臉孔扭曲一下,踏上前,要為雙方介紹──
他轉身,從凹槽走出,站定。一陣微風驀然而至,擾動頂樓沉滯的嚴厲:熱──冰熔於火,以猙獰姿態,迅速消失。他在希罄物左前方,子夜、劍、花立於右前。
希罄物說:「〔狂歌刀·風流劍·懷抱琵琶〕──子夜驚思子夜大俠、劍十二風流劍大俠、花惜兒花女俠──」再對三人說:「這位是『暗夜的死神』,名姓啥的,老──我不曉得。三位應該不陌生,都是武林的要角嘛,哈嗯?」子夜拱手,「久仰大名!」劍也抬抬手。惜兒的眼光,彷彿穿透無限,落在背後恨天鋒的水藍珠花──且溫柔無雙的一笑。目光拉沉他的意識。惜兒的青春之靨,盡恣招展。
子夜嘴角划開善意,「聽說許飛──死了?」希罄物的臉貼滿「天啊」的字樣,「是死了──姓許的一把摔死──自裁!有啥麼不對?」子夜搖頭,「倒也沒有。祇是有些怪。」希罄物瞄了瞄一旁的他,纔問子夜:「那麼,就來聽聽子夜大俠的高見。」惜兒跌成寧靜的碎片:無語。劍十二亦然。子夜謙謙而言:「我曾借閱官府所記卷宗──經過允許。驚思頗為不解。」彷彿相當困惑。希罄物看來很像在設法趕走腦子裏嗡嗡鳴叫的睡意,扯直耳朵聽;雖然效果不彰。「據上面載錄,所有受害者是因──過度殘虐,失血而死,對嗎?」希罄物打點精神,「嗯」了一聲,算是回應。狂歌繼續:「許家小姐之死,官府也持同樣見解?」希罄物吸口氣,胸腔部份提一股勁,「──繼續。」於墨黑巨大之後的流動,不露半點情緒諦聽。惜兒等待著言語。劍十二猶如白紙,淨潔無暇般。子夜以非疑問式、反而像是在下結論的語氣,「昨兒再看過──許小姐的致命,傷在喉嚨。」
希罄物端正了臉,「有這檔事?」子夜驚思當真。希罄物拉拉胸膛。子夜再道:「聽說閣下也檢驗過?」對象是──他,「閣下應該也發現了?」兩團深沉的寂黯,回視子夜狂歌。子夜:「傷口極小。針孔般而已。手法簡厲單純,沒有半點瑕疵。用長針或者之類長短的東西,運勁,一次由下而上,戳進喉嚨,直抵腦肉。許小姐應是當場死亡。在被殘酷對待以後。這兇手──」說著,子夜狂歌眼神抽搐,「殘酷無比。等到玩膩了,立即予以毀棄。」希罄物呶呶嘴的時候──劍十二說話了,「希總捕,能不能認真點?還是你對驚思的話,有意見?現在不是鬥蟋蟀,是在說命案的事──你知道的,對嗎?」
希罄物頰肉的歪斜──像是死亡幾個鐘頭後的屍身,變成生性不再賦有的物體──僵硬,「認真?要認真是吧?好,老子陪你們認真。〔惡夜之花〕犯案,有多久了?你們知道?對,夠久了。早不早,晚不晚,你們這幾位大俠,當然還有『私捕』第一人,就在兇手自裁之後,破了案,纔東插一腳、西搞一腿?這是啥?你們行,是吧?有本事一開始就追著〔惡夜之花〕跑?如今又發難又翻案,你們以為官府是紙搭的?老子告訴你們──」惜兒歎了口氣,像是微微浮動了漣漪的風,「這一路下來,我同大哥、十二,看過了多少『人性』──江湖似乎遠比你我想得都還要變態。我們並沒有想爭功的意思。祇是想試著解決一些碰到的罪惡。至於他的為人行事如何,你應該比我們清楚。」
鴉雀無聲。
希罄物兩手擠壓頰肉,造成臉部的扭曲,苦笑從嘴角褶縫裏一點一滴滲透。好大的半晌後,希罄物乾涸之聲,無表情激盪於空虛,「你們聽好──難道老子不想救這些女孩?你們這麼以為?錯!老子告訴你們,我也有女兒,懂嗎?我有!第七名受害者王紫苑怎麼死──不,為了啥而死,你們清楚?不──對啵?有個人叫王義──正義的義,聽過沒?是,誰都知道王義是我們這行的宗師,敢作敢當、豪氣蓋世,連位高其上的權人,可也不敢招惹。王義是第一個正視且整理〔惡夜之花〕犯案的人。而王紫苑是他的女兒。王義是『咱們』的依歸。官府裏流傳──祇要有王義,咱們就能向正義而去。結果呢?〔惡夜之花〕──紫苑就那麼樣死了。而那些格娘官府裏的大老爺們,居然壓制王義,令王義不得再追查,祇要做做表面功夫。王義沒聽──真蠢。王義給編個名目──『因公殉職』,就這樣消失了。跟犧牲有啥兩樣。都是供給格娘〔惡夜之花〕的祭禮。格娘的結果。拿啥鬥?有啥資格耍狠?不如回家抱老婆小孩。」睡意完全讓體內的憤怒蒸熟,希罄物無比熱烈,「花姑娘說得好,江湖的確變態──遠比你我想得都還要變態。既然你們都知道,還想要啥麼?正義嗎?老子告訴你們,正義老早就腐爛,當人類開始有知識以後。老子再也不寄望。老子祇要能好好保住女兒和妻子就夠了。狗的屁正義,老子不稀罕。格─娘─的!」
nnnnn
(終於)(到了──)(該是時候)
男人的腦裏,開始迴盪某一類慘叫──墮落之人發出的美好──覺得嘴唇好乾──飢渴撞擊──一片餓火燒灼肚腹──深吸口氣──風刮進──喉嚨撕裂般──要更多──還要──線索正在糾扯──很快──悸動猶若利牙──男人兩隻手交結,右手五指嵌進左手五指撐開的縫隙。
奇妙的手勢;像是人生所有痛苦的總集合。
男人用力──十指相夾。欲裂感激起男人的歡愉。
「呵──呼──呵──呼──呵──呼──呵─呼──呵─呼──呵─呼──呵呼──呵呼──呵呼─呵呼─呵呼─呵呼─呵呼呵呼─呵呼呵呼─呵呼呵呼呵呼──嚎─」
──野獸的喘氣。
(終於)(我可以)(變回自己了)(一切)(都不能再阻止)(我)(我要找回屬於自己的)(──顏色)(已經可以了)(不用再等到那個日子)(必須提前)(必須)(………)
末之恨:
不歡而散的翌日,希罄物又來到「蒼穹大涯居」。因為他在等。這天氣候較為緩和──但希罄物爬上樓,汗還是濕了額頭。希罄物臉上線條繃緊,不豫的神色昭然而現。希罄物到了階梯最後一格,停下。光束狂躁地咆嘯。希罄物逆光踏出步伐。
他就在那兒。
在日光之下,他與劍──宛若一隻折翼的黑色之蝶,對天空有著無限歸慕般,可惜飛不起來──被篩影得近乎透明。沉重剝落他與劍的輕盈。舞動之夢早已退化。
於是,跌跌撞撞、踉踉蹌蹌。
他立於欄杆前的凹槽。
希罄物走向他,發話:「有必要這麼執著於這案子──嗯?之前老子就想問了。祇要是姦殺案,為啥你就會出現──為女子主持正義?而且幾近瘋狂地賣命。究竟有啥理由非得如此不可?」隔了許久──他說:「同你一樣。曾經──」希罄物納悶。他:「女兒。」希罄物面孔的肌肉一寸寸鬆弛。他:「我曾經有個女兒 」希罄物聽。他:「有個女兒 」希罄物的身體像是給哀傷浸得軟弱。他:「──女兒。在十年前,我有 」一節節空白,涇渭分明。很猛烈的空白。不容質疑。沒有接續。他的背影,附著恨天鋒的黑暗。前方則是燦爛耀眼的明亮。
「 」
沉默到了變成一片空白。
空氣被一大塊悲傷吸食──呼息顯得有些困難。
希罄物沒再靠近。他招手──被光線穿透,以致於骨肉瞬間昇華為超越存在之上的奇妙體。希罄物感召似向前。他指指欄杆外側。希罄物不解,但依然老實地探看;興許是周遭呈現的肅靜氛圍,令希罄物不覺中遵行。希罄物瞳裏的霧白,忽然亮起來。欄杆有幾道抓痕──上粗下厚──表示是由上而下拖曳。再看細一點,還能發現上面扎著一小片指甲:彌足珍貴。希罄物抬起頭,「這是──」他點頭。希罄物再說:「你以為──」他看著希罄物。希罄物了解,「不是自殺。」他說:「看過卷宗。許飛指肉填有木屑。指甲折裂。」希罄物理得:「所以,你堅持來這裏看看?因為要從高樓自殺的人,不可能沒事攀著欄杆,在上面扒搔──格娘的,祇差沒在這兒註記『到此一遊』。」他:「血跡該給大雨沖淨。但抓痕?」希罄物肯定的說:「這方面問題不大。有法子證實。交給其他人辦。更何況,這片指甲已經──依你看,兇手?」
他閉上眼──想像。要許飛寫下模稜兩可的信件,當作遺書,不讓許飛起疑心,再攫住許飛,單隻手,很簡單就能把許飛提到欄杆外,也許在笑,充滿惡的笑,許飛在掙扎,喉嚨被箍緊,四肢慌忙滑動,生的意志在作用,即使處於昏茫的狀態,即使在鷹的獵殺之下,一如女子們………
他確認道:「武藝高強。」要在欄杆外側部位留下抓痕,再怎麼想,都不是容易的事──許飛的可憐相,浮現眼前。希罄物也看著抓痕。同他一樣,目光聚焦處──那是生的遺跡。當時必然鮮血淋漓吧…在那大雨滂沱的夜裏。許飛是否希望和欄杆嵌合,以保住自己哀憐、在世人眼裏完全不值的命?許飛這麼眷戀於生?即使破敗、即使衰弱?而兇手卻笑著,對嗎?兇手以極大的歡愉咧著嘴嘲笑──瘋狂的強………
他試著反覆檢討自己的推論──成見就是成見──他沒覷出任何毛病。然後,他問:「〔惡夜之花〕不是真的變態。否則大可讓女孩們都死於失血。兇手祇是把她們視為物品──低等的生命。為了某種目的而存在的物品。祭禮──你說的很好。她們就是祭禮。」希罄物說:「你都明白了?」他道:「大概。有一件事,兇手沒有精準。」肥頭驚異,「哪裏?」鷹一般銳利的眼──他說:「衣服──」希罄物不以為然的同時,他接了下去,「──顏色。沒有一個穿著相同衣服。有事拜託──」他回頭,「最後一件。」希罄物睜著無言、散發微溫的眼看他。
nnnnn
子夜迎進他。兩人入座,客氣的謙遜很快過去。桌上有黑花。十一朵。照順序排好,祇在第四與第六花間有空隔。溫文的子夜,以宛若鴿般清亮鳴囀的聲調問:「閣下來此是為了?」他回答:「有些事想請教。」子夜點頭,彷若風裏的柳。他開始詢問:「子夜先生是否懷疑許飛並非?」子夜狂歌不否認。他:「我想曉得理由。」驚思蒼白的秀氣,折出幾條紋路。他繼續:「什麼時候覺得?請詳細。」
子夜打開腦層的記憶迴路,平靜緩和地說:「風流曾經提過一個想法。風流的看法與推論,極有價值。但我總覺得不可能成立。一開始,我祇是困惑。而等到許飛死後,我便明白。」兩道視線在虛空,以迥然的色彩交會。子夜靜思再說道:「當巧合發展到某種限度,我便會以為,巧合是有意義的。或者說,任何一件巧合,都曾被賦予意義。以〔惡夜之花〕的罪名昭彰,不難想見若有人心懷不軌,的確可以全推到〔惡夜之花〕身上。但不合理。得先提一下,我的師門有些法則,其中之一,『每一複雜的面貌之後,都有其最簡單的肌理』。這是根據,也是驚思的理念。它不僅僅是技藝對鬥的要訣,更是人生智慧。多年以來,我憑藉於茲,過得有驚無險。而且連破十幾件案子。因此,我歸納──所有再怎麼出乎意料的離奇事件,或許所有人物彼此毫無相關也或者完全撲朔迷離,任何狀態都可以,但一定有理由。所有的殺人者,一定有個理由。不論其理由為何──就算簡稱瘋狂,祇要能找到根源,就有可能揪出兇手。反觀此案,這些事件從未有『脫序』的狀態。易言之,從頭到尾都是同一個人,否則理應不可能精準若斯。嗯哼,我明白。的確,也有兇手為了模糊動機而配合仿冒者的事。但──可能嗎?你們明白不?這種手法殘暴的兇手,往往都自以為是主宰。主宰有可能配合別人──在後頭撿著骨頭吃的仿冒者?要真有冒充此事,恐怕主宰也得充當捕頭──『緝兇』了。如何?很好,那我就繼續。日期的規律,不論再怎麼看,都祇能得到一種答案。我也詳細看過卷宗,所有細節俱皆相彷。泥沼、夜晚、女陰、棍子、痛楚、扭曲、黑花、殘忍。除了受害者和日期更動外,其餘一切都無比精準,為什麼?重複出現的事,一定有意義。在哪裏?為什麼是棍子?為何一定是在泥沼?為何要移動屍體?還有那朵墨黑的花,又代表什麼?哀悼嗎?兇手想哀悼什麼?什麼?到底兇手為什麼連續殺了十二名女子?什麼理由?」子夜驚思停下。
外頭,「墮落」讓人如墮夢境的奇香,一陣陣襲入鼻翼,彷彿蜿蜒山谷間的鳥鳴。他沉沉地說:「你似乎相當了解犯罪。」子夜搖頭,「我祇是試著進入。」他眙看驚思,「『每一複雜的面貌之後,都有其最簡單的肌理』。」子夜狂歌緩緩把視線移向他。他繼續:「殺戮是祭典。」
子夜眼底像擠滿密集光點,「祇有這個結論。泥沼是兇手對自我處境的評斷──為了重生於汙泥,所以必須將屍體移開。不是為了讓人迅速發現屍體,而是兇手不想讓『聖地』被惹穢。至於棍子,相信是堅硬的象徵,代表男人之慾。花?每個人都至少應該擁有一株花朵──各種意義的。普遍的花朵,都是豔彩翩翩,而它卻是以墨黑色紙拈成的花──為什麼?為何是黑色?為何是花?紙是否有代表的意思?卷宗裏疏忽了一點。花的形狀。沒錯。現場看這些花,就會發現不一樣。奇妙的是──人往往祇對巨大發生興趣。看到死亡,就忙著問『為什麼被殺死』。而從不關心更細微的部份。大多數的人都忘了答案經常隱藏在現象。問與答總是彼此相繫。因此容易忽略現象裏的本質點,而祇關注於存在的虛妄性。我聽過你的辦案事蹟。據聞──在這點,我們很相似。」沒說話,他祇是在聆聽。
子夜作出結論:「微小比巨大重要。不用問生命從何而來、如何而逝。該焦慮的是,腳下這一步,因何跨出?你試過摺花?」他沒有。子夜撫著自己的手,說道:「我的手一向很穩。昨夜摺好幾只。我發現,摺花不祇要手穩。還要巧。精準的巧。〔惡夜之花〕的花,任一朵都是由十三張黑紙組成。結構十分複雜。兇手劍藝高強。所以手當然巧而準。我學的是從刀法蛻變出的拳法。刀素來講狂、講霸。我摺的幾朵,雖得其形,難盡其神。差遠了。」他眼放豪光,看著狂歌說:「那麼──劍先生或者能?」子夜苦笑,「你是說從其中手法判斷兇手屬何家派?──我已問過風流。他的回答相當有理。他這麼說『以一貫百──委實太看得起我風流了。劍花和紙花,完完全是兩碼子事。隔行如隔山,焉能妄加斷言?』其實,風流雖每劍皆花,但並不鑽研於茲。劍藝、紙藝乃是兩種迥異領域。相信風流也是無能為力。」
他皺深了額頭。驚思相當敏銳,「有何不對?」他指著桌上的黑花,「是我眼拙?這些花似乎相當精巧。而且依──一定次序排列。」子夜:「這是希總捕向之前負責命案的他地官府調來的證物,特別送來,看看是否能集思廣益,激發一些想法。若是我摺的,沒這般精巧。」他忽然道:「可否請你摺一朵花?」子夜驚思明白他的用意,坦然一笑,「行。」
驚思摺了。
他兩眼灼灼,似不放過任何細節。
子夜將花排在第十一朵花之後。他問:「黑花是誰排的?」驚思回答,「希總捕來的時候,恰好風流在。」他:「十二條命案,合該總共?」子夜狂歌:「──十二朵。」他瞅著子夜驚思,「這裏原先祇有十一。」子夜睨看桌上排序:「嗯,真的,少了第五朵。也許希總捕沒拿齊。理應還是看得出變化。」他知曉:「從含苞──到盛放。」子夜:「一個把殺戮視為藝術的人,會想炫耀。那麼將殺戮當作祭典的人──」他總結:「是想祈禱。」子夜:「便是。固定時間、固定地點,進行固定膜拜儀式。的確沒錯。」
他釘著子夜驚思看,「花是我託希總捕送來。」子夜眼神豐富起來,宛若一幅墨水畫瞬忽被色彩潑染,生氣十足,「哦?」他:「你不明白?」子夜隔著千山萬水望著,「你究竟想說什麼?」他說:「什麼時候開始有了變化──那個日子最重要。」子夜無語,視線聚攏,宛若要對焦某個方位。他釘住──意識遠遠躲在眼神之後的子夜──遠遠的。
他沉默。
寂靜悄然地湧滿於靈肉裏。
nnnnn
子夜驚思在夜晚裏──等待。幽靈一樣的身影,出現於小築門口。驚思從沉想裏震醒,「你們回來──惜兒!?」惜兒就在風流懷裏,動也不動。劍的臉,森森白著,看不出是什麼表情。飄忽的燭火,照亮了──血跡。子夜走上前。很慢。熟悉的體態。還有──黑花。〔惡夜之花〕的花。惜兒就在那兒,但驚思卻像永遠也無法抵達。但終於還是會到的。
子夜驚思不敢觸碰惜兒。鮮艷的花惜兒,伴著大片血漬,之寂寞的──彷若沉睡。逝去的,終究會逝去──生的靜止。驚思迷惑,眼神裏盡是閃爍,震動猶如雷霆在體內「霹哩啪啦」炸開,子夜痛嚎,「惜兒啊!惜兒啊!!惜兒啊!!!」顫巍巍的手,像是垂朽的柳木,雙腳泥塑般釘入地面,眼裏盡是碎裂。
風流緩緩擱下惜兒,退到一旁去。
驚思咬著唇,紅之跡落花般滴下,「不──不──不!是誰?」狀極瘋狂,低沉的聲音,吼如雷:「是誰啊?」子夜的身體繃緊──驀而,背後一股大力,排山倒海撞來。子夜靜思「哇啦」吐出一口鮮血,被侵襲體內的真勁,打飛十公尺。一條人影鬼魅般去到女屍旁──狂歌依然狂歌,子夜右手一撐,被無形巨人之手拍開的身軀,借勢一滾,空翻十圈,化開絕命勁氣。子夜定住──良久。背影無限愴痛。然後,慢慢、慢慢的回過頭來,看著那個人──
一手箍著花惜兒纖弱一如小鹿之頸的──劍十二風流。
子夜說:「真的──」
「──是你!」
臉色極端蒼白的十二風流,臉上流連著滿滿的瘋狂。「的確是我。」冷笑堅痛如石,砸痛子夜的心。惜兒突然動了一動,眼皮眨了眨,努力的,睜開──驚思的悲傷稍微緩和些。惜兒像要讓自己更明白現在──嘴張大,祇吐出無聲的鴉雀。劍的笑,歪斜的角度,愈來愈大,像座欲塌的山,「驚思你放心。這些祇是狗血──你一早就懷疑我了?因為恨天鋒那人。對嗎?可惜──你對我們的兄弟之情,太有信心。就算我真的在你背後拔劍,你也還是認為我不會下手,對嗎?」血漬拖了一道紅烈,於子夜的臉頰,「但你──做了,不是嗎?我──哈哈,也許──」劍十二搖頭,「嘖嘖嘖…」的,「沒有也許──你錯了。」子夜坦率承認,「我錯了。」劍十二:「很好。」子夜強吞翻湧血氣,「風流,你想要?」劍十二「嘻嘻…」的笑,之前的沉默,氤氳成了一股詭異,「我不說第二遍。懂嗎?」風流向驚思撇頭,「我怎麼說,你怎麼做,好嗎?好極了。先點自己的穴。落得力──很好。就是這樣。現在,我們可以談談了,子夜驚思。你先。有什麼想問,請。」
子夜深吸一口氣,「你──為什麼?」劍張狂地笑了起來,像是猙獰的蒼天,「為什麼?喂,妳的子夜大哥問為什麼哩?」風流左手掐住小鹿般的頸,右手捏緊惜兒嘴角,往中間嘟高,「妳聽到沒?」劍舔著嘴唇,鮮紅的兩瓣,緩緩地,一圈,低頭壓住惜兒,「好香!好甜呀!呵哈哈…別動!最好別打主意。獃在原地。你一動,這裡就會有具屍體。好嗎,嗯?」劍十二兩眼狂瀉灼熱,「對了,我還沒跟親親惜兒妹子說說話哩…得同她先談談,對嗎?不反對?──好極了。」十二風流瞥了惜兒一眼,隨即注視驚思,「惜兒,妳知道嗎?知道男人得不到自己喜歡的人的感受?大小姐──妳知道半夜醒來,男人那話兒硬梆梆,渾無舒洩處的痛苦嗎?妳懂嗎?來,摸摸看,看什麼叫做男人!哈哈哈…」風流拉住惜兒的手,靠在自己的褲檔,「感覺到了?硬嗎?妳愛的『子夜大哥』也是這個樣──不止我。所有的男人都是。野獸。再進去點。跟妳不一樣,對嗎?賁起的醜陋,不是嗎?呵呵呵…哈哈!」狂笑烈酒似灌入──說著的同時,兩眼的火燒成了灰,直瞪子夜驚思。
有一頭貓,在不遠處「喵」著。
悽厲得像是軀體給拆成兩半。
乾燥而尖銳。
兩行清淚,慢慢地滑下來。
惜兒哭了。被力量禁制的靈魂,發出明澈迴響。淚無聲震動。
開始沸騰──在子夜驚思的瞳裏深處,冒著滾燙熱泡──「咕噥咕噥……」。子夜的聲音──悲哀洋溢,「那不過是藉口。這世上還有比你痛苦百倍甚至千萬倍的人──風流?」劍十二面孔激烈地扭曲,彷彿瞬間湧入千百張臉譜,幻化無窮。然後,劍笑了,笑得昂揚,一如夜幕之後的意志。惜兒的明眸,在子夜驚思的視界,不斷地擴大、擴大,像是某種圖騰──逝去的………
劍十二風流驟然一震,猛地喝道:「給─我─出─來!」
他──黑色巨鋒在手,從祕密的黑暗裏,走到子夜旁邊。
劍慘笑,「驚思、子夜驚思啊,你真可悲。明明懷疑了我,甚至默許這人在這裏,卻還是沒對我有任何防備。你──太可憐了。」他說道:「可憐的人其實是你。非得依靠殺戮來保有自己──」獠牙遊走在十二的臉部──扭曲,「你在說笑話?哪一個人不是靠著對世界的某個部份進襲殺戮?有誰不?你嗎?哈哈,這個江湖祇會更壞。不會更好。我,劍十二風流,喜歡罪惡,甚至是樂在其中。」
怒火燎原──他陷入記憶與現實交媾的空茫──聲音從齒縫寸裂漏出,「許飛是你殺的?那天捏人頸子,把跟監的弄昏,也是你?」十二呵哈一笑,「倒楣鬼一雙。何足為怪?」他說:「你太可疑了。各方面都有巧合。不斷出現的數字。當然,你是刻意如此。」十二風流安靜地抽出右手,拈著髮梢,「就這樣?」他繼續:「記得那花嗎?希總捕送去──」劍十二風流又笑了,冷冽如冰,「原來如此。你故意把花還給我們。你不知道是誰。但你賭,如果是我或者驚思,就有一個人知道如何排好順序。更重要的是──還會知道那十二朵裏有一株不是,對嗎?」他握著恨天鋒,斜插入右方地面,厲若待撲的凶獸。
劍轉對子夜說:「還記得〔一朝王〕?」子夜一直在吐納,想要盡快恢復戰力,這會兒聽得靈肉緊繃,「『一朝成王霸天下』,〔一朝王〕,封一朝?你──」劍十二運勁一崩,上半身的衣服寸落剝碎,膚色黝黑無比,而臉色卻異樣淒白,像是兩種獨立體。子夜苦澀的笑了,真勁一散,跌倒在地,「〔黑白分明心法〕──你本姓封。原來、原來如此。你便是〔一朝王〕之子。原來,生死相隨的兄弟,卻是、卻是──」劍接續道:「最親蜜的敵人!」
花惜兒睜白了眼,簡直不敢相信,逐漸,恐懼交錯著忿恨的複雜眼神,食取了呆然目光。子夜「哇啦」一聲,又吐了口血沫橫飛,「風流,你是為復仇而來?」劍眸裏噴著野火,「有時我也這樣問自己──我真的是為了報父仇?我不知道。一開始也許是。但而後卻是日夜煎熬。」子夜又是抖簌簌的顫,「那麼你到底?──莫非〔惡夜之花〕出現的根源──是我?」劍十二悽悽慘慘的瞥了子夜靜思一眼,旋即端起復仇者面目,「但不管如何,我已經走到這裏。再也回不去。所以──」
風流拖著惜兒,帶著殺戮,走向子夜驚思。
他不能動。
因為風流之劍,一直穩穩當當的駕在惜兒頸子。
還有左手貼緊惜兒的心脈。
劍十二舉劍,然後決絕的劈下。
─峰─迴─路─轉─
就在十二凝著鋒芒刺下的一瞬,劍忽然彎了回來,反扎劍十二。他立即發動。劍十二風流左手運指彈去──劍激飛。懷裏玉人居然有力氣滾開。風流視線下移的同時,他已劈出黑暗、子夜也揮出一拳。劍飄退,右手成掌,擊出,印實。劍鋒和拳刀已到。「錚!」劍十二風流馳名天下的風流劍,赫然發出橙紅色光,彷若褪下一層皮──射出!
「嘯唏…」之後,接著是「鏗鏘…」。
花惜兒飛跌到子夜靜思懷內。他立於倆人之前。
十二風流舉著活脫脫的一柄「花」,除了手把外,其餘皆鋒,甚至鮮明的瓣蕊,也隱含無限殺機;長約莫一百一十公分,根幹纖細僅三公分;原鋒芒處作成花狀,且紛放流轉光澤。
惜兒喘著氣,「風流──你忘了──我除了〔傷心琵琶〕外──還有專門利用他氣勁予以轉借的〔懷抱心功〕。」劍十二說:「不是我忘了。而是我根本不把妳放在眼裏。認識了三年,妳不過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子。沒想到妳居然能解穴──」花惜兒說話:「我多愁善感。但不代表──我不會冷酷。女人不會永遠都是弱者──」劍十二風流相當受教似的,「好。我會記住。」然後──狂風暴雨般的攻勢開始!!!
劍眼神猙獰──風流彈劍,鳴動:「叮!」。相當清脆。風流踏步,〔十二風流劍〕劍招連發。〔眼花撩亂〕,他遽爾置身於錯亂劍光裏,眼前一陣長久的搖盪。橙紅的色彩,一朵朵綻放,彷彿不可收拾的森寒。劍十一風流外表看來溫雅非常,但用起劍來,卻是異樣的冷、異常的狠。
豔麗的外妝,絲毫不能遮掩風流劍的絲絲冰銳。
他閉目,手裏的恨天鋒,往前直直劃過。黑暗裏的驚雷,砸碎群密的冷利。風流劍微迴,收於胸脅前,再猛然一戳,瞬間揚起幾十朵無聲的青色劍花。但依然冷絕。他開眼,黑劍轉下,狂嘯落地,儼然一座永難攻堅的堡壘。劍招之二〔花團錦簇〕,再度湮滅。
十二風流反應迅速,人往後飄退,一蹬,往空直昇,劍驟然變幻,〔天女散花〕,遙遙射下。他兩手舉開恨天,左腳微蹲,用力,把黑色鋒芒從腰後側推上半空──針鋒相對。出乎意料,劍影倏消,風流劍鋒之花,突然開展,像是蛻下十層深紫光殼──岔裂──逕向他刺去。這纔是真正的〔天女散花〕──實。
他右手握柄,左手撐在劍體,捷疾地架了個十字狀,敲飛八隻「分枝」。「喫、喫!」兩響。左右臂皆傷。他罔顧,勁賁全身,搖動恨天,要與十二風流分個高下。
劍虛晃風流。轉眼,黑色狂烈已至。他遽爾意識不對,祇因劍在身後。風流的八股粉紅「分瓣」,赫然回戮。緊接著的〔花枝招展〕。萬分險絕。冰冷猶若蜜吻般瀕臨肌膚,甚至能夠感受其中的激湧綿綿。
他趴下。十二風流手腕一轉,「劍之分瓣」一如落紅,然而卻是殺機滿佈的輕盈。他看得分明,原來絲線相連,滾往一邊,借勁而翻,半空裏又是一道沉黑──驚動。聯繫全斷。
劍凜厲而笑,風流舞動,氣流扯起四周的「墮落」──緩緩的──遲慢的運劍速度,每一個轉折流動,都充滿巨石般的勁力,滯重非常。〔花樣年華〕。殘花凝於半空,奇妙非常。
劍招未發,他亦不動。時間像是靜止。
十二風流的眼,飄忽於劍花之後,倏隱倏現。實的消失──虛的生湧。昏眩變為固體,擠壓太陽穴,他自覺精神渙散,腦內有什麼東西要滲出皮膚,也許是記憶:傷痛的同意詞……… (小藍)(我的小藍)(遠方的永生) 一道如歌似泣的震慟,拍醒他。是〔狂歌之刀〕。
他聽到子夜的聲音在點撥:「年華祇存於已逝。彷如不再重回的春水。」他感受到死亡的狼嗥。比嘲笑還要冰冷。他退出回憶之廊。
花葬──劍十二風流整個人藏於白色花海。祇有眼神外露。魅惑。他終於知曉何以劍十二風流能夠名列當代劍匠前三名。〔雪花成災〕,勁式再臨。橙紅、冷青、深紫、幽藍、淒白、粉紅、柔黃、淺綠、慘灰、微金、赤朱、銀亮──十二種顏色的劍。會變色的──華之劍。
他沒有喘息的機會。受勁捲起的花,朵朵如刃,彷若海濤,淹沒。鮮紅之內,他豁出真力,和莫可抵御的力量搏鬥──紅·吞·噬·著·黑──恨天鋒絕不屈服!
狂風暴雷盡情奔竄。
劍十二的眼瞳,揚起妖異紅芒,欺入黑劍內側,近距離朝他襲去。他左掌一拖,將風流引出,劍橫斬。十二風流折劍──摘下劍之瓣。捻於拇、食指間,彈射。拈起了花,惹出了草。三片花瓣成品字狀,行進至劍十二臉孔處,猝然支解──密密麻麻,小草般的綠光,激昂地兜頭蓋去。〔拈花惹草〕。十二風流的劍,快。極快。
快得他祇有挨。中了幾根,被痠麻緊緊囓住。他在等待。劍十二風流溜到他的身側,偷個空隙,風流歪斜地點向他的左乳。然而,他忽然不見蹤影。人整個站到恨天鋒之上。
劍十二風流倒在地上,風流赫地延長,蜂般釘在恨天鋒劍面,借撞擊力推走自己──恰好避過他挪至地面,兩手後伸,抓起黑鋒,猛劈而下的一劍。
十二風流腰一拉,人就在──換成他闖進十二風流意欲的領地內,胸膛一挺,內裏的黑衫,靠心臟處,居然凝成朱系花形,照他的顏臉,撲的噬去。〔心花怒放〕也。奇招不絕。
他已傷痕累累。但恨天鋒依然不動如山。血液熱情潑灑。
劍十二這時飛快移動步伐,身影如風,〔群花亂舞〕,「墮落」連帶塵土再度被挖到半空。情景詭譎。舞─舞─舞。無間歇的舞。殺之舞。死亡濃烈無比。
他嚴陣以待。
然而,花──化作黑色的零落。劍十二的風流劍,驟然分解。半點不剩。像是煙一樣,混在空氣裏,消逝無跡。在那樣的破碎裏,隱隱有個光影,疾速地穿越,瞬忽即沒。同時,十二風流狂飆式的進攻,終於停下來。他怔然。緊湊無間之後,兩人眼殺著眼,各自吐納呼吸,爭取時間調息。
十二風流忽然對他笑笑,像是海裏潛伏得極深的潮流,「你知道為何我叫十二風流?答案簡單得要命,對嗎?但第十二劍是否有些不像話?」他在聽。子夜與惜兒抱成一團。空間紛紛簇擁沉默。劍說:「你猜怎麼著?我還有第十三劍──喚甚?」他覺得不妥。究竟是哪裏,倒也說不出。有什麼東西扎螯血肉?扎?螯?蚊子?──不妙。他動劍。恨天之鋒。然而,軟弱入侵。他跪下來。劍倒在旁邊──還握著。
劍十二得意的笑了,「第十三招叫〔曇花一現〕。自我步履江湖後,還從未使過。〔群花亂舞〕不過是假象。內裏的實用,在於〔曇花一現〕。你們放心,那藥無毒。祇是暫時麻痺你們運勁的能力罷了。大約,呵呵,有幾個時辰罷…」這一劍相當毒,武林人不能使用經由「呼吸」鍛鍊「息」變為「氣」再雜揉「力」併合而成的「勁」,便同擁有「力」的一般人毫無異同。十二風流說:「待宰羔羊──沒人反對,對嗎?」發言慾凍結。
子夜嘆氣,「生命如斯彌足珍貴!風流你──」劍驀地激動,「呵哈哈哈…生命哪裏珍貴了?這個世界有何值得留戀、愛惜的?敗壞?腐爛?墮落?驚思,你老掛在嘴邊,說什麼生命何等珍貴──聽了真噁心。我壓根兒看不到。你不過是在妄想。這是個慾望巢城。每個人都在拼命的結自個兒的界,訂下許多規則,要人遵守,以享受無上掌控。『我比你更重要』──那才是這世界活著的真理。只要有力量,就能滿足慾望。這具肉身就是最好的彰顯。女人終究祇是玩物,就算再怎麼無懈可擊,還是祇能淪落。真令我不解啊,驚思。你我擁有的,是這般醜陋,為何卻能控制?難道這就是代價?因為不能擁有美麗,所以擁有控制──如果是,我劍十二風流第一個願意拋棄。我忍耐得夠久了。報仇、壓抑、欺騙──夠久了,你懂嗎,驚思?」
寂寞如霜啊…
遽然,他握著巨劍衝了過去。
黑色光輝疲弱而勉強的揚了一揚。
接著又是沉沉的黯淡。
劍十二風流倒下。一道傷痕巨大地烙在胸口。劍不能置信。但迎接十二的,的確是地面──過度壓抑的妖異,遲緩地蒸發。十二風流瞳裏充滿過去。
他也倒下。劍未離手。
兩人距離極近。
子夜悲痛。懷裏玉人的意識,也有些渾沌不明。子夜輕輕放置惜兒,掙扎地往前走去,來到劍十二身邊。劍很複雜地瞅著子夜──然後說:「遠一點。我不想這麼靠近你。」
子夜驚思往後。
劍十二側頭看他,「你怎能?」他喘息,「恨天鋒──幾百年前就有人能以『力』發劍。」十二風流懂了似的,「是嗎──好極了。好一把恨天鋒──真是有趣。劍的原型嗎?哈哈…我不但低估了女子,也低估了人──該死、該死啊…」子夜驚思隨著一股逐漸泛滿劍臉孔的平靜,而沉入深海。
他掙扎著問十二:「十年前,你到過祭『祭翼村』?」劍十二空洞地望著蒼天。他:「你在哪裏嗎──十、年、前?」像是毛衣捲起的球──異常緊張,他再問一遍。十二風流忽然清醒,「為什麼問──噢?莫非──你有妻子?還是女兒?所以你一直咬著姦殺案不放?」彷彿找到另外一種玩法,風流異常活力,「她們也死在歡愉之下──對嗎?好極了。她們的表情怎麼樣?說來聽聽。或者我有些印象──」劍十二風流吐著惡豔詞語──驚思阻止。
憤怒已撩動他的髮。甚至乎──劍。
恨天鋒「激激激…」顫動。
劍眼神愈發迷茫,視線從望而眺──子夜的身影,好遠……
他用力把自己拔起幾公分,歪歪倒倒,磨著砂礫,爬往十二風流,揪住衣領,「你說。你說!十年前你到底在不在哪兒?醒來。你快告訴我。說。快說。你有沒有到過『祭翼』?你從北方來,對嗎?你去過?」風流傾斜得快要洩漏的意志,「『祭翼』嗎?不是我──但好熟的小鎮名──『祭翼』啊──」突然一振,「別想──我永遠也不會告訴你。你祇能繼續依靠殺戮活下去──哈哈哈!」劍十二告訴他一個無解;同時,眼異常清澈,注視很複雜的子夜驚思。
冷水澆熄怒火,氤氳成煙,他攙住恨天,再度站立。
這時,官方人馬適如其份在可以收拾殘局的時候來到──
十二風流不知哪生來的力氣,驀而竄起,一掌拍向他。傷勢拖緩攻勢──而子夜狂歌就在劍背後。驚思兩手前伸,要箍住劍十二。他無力阻擋,費盡生命潛能揮出一劍,還能站著已是剛強得近乎非人──子夜清楚這把劍的由來。遽爾,子夜驚思覺得虎口處給塞了把匕首,一股力道揪著,子夜見到劍的靈明,匕首往前方輕輕一送,穿刺風流──
狂歌驚楞。劍兩爪緊扣。血瘋狂奔騰。
他們──四手相連。
劍對子夜笑了。最後的一笑。像是花開晉入花謝的一瞬。
「我──不願意──任他們玩──驚思──報仇已經沒有──意義了──我祇想變回男人──想變回男人──所以──我祈禱──殺戮──懂嗎?懂嗎──哈哈?」
一根黑色龍牙,微微張咧,然後沖天而起──消逝了。
冷與熱衝擊子夜。十二風流往後一倒。子夜驚思不自覺鬆手。
子夜驚思──沉默。
──呆愕──
黑色的他,扔下一堆話──給白色的子夜驚思。
「這就是你說的──生命如斯彌足珍貴!?這個世界啊…有不得不的殺戮。我──不願意。可惜沒得選擇。我不得不在罪惡之中,就算我完全不樂在其中──我也會假裝。因為只要我祇能依靠這個尋找那個殺害我女兒的──殺千刀──我恨,所以我復仇。也殺戮。沒有藉口。我就是為了仇恨而活著。為了還能活著,我也殺戮。就為這事。的確,生命彌足珍貴。但不論如何,這個世界有惡。的確有『惡』這種東西。你運氣好。我不。所以我不是俠。你是。但不代表什麼。因為,早晚你會遇到。你說同質,我不以為然。祇是在某些觀點同調。那沒什麼。終究,你是你。而我當然也祇能是我。」頓了頓,「後會──」他轉身,「無期!」
嘶啞的聲音。「吱吱嘎嘎」。難聽。這是子夜聽過他最長的說話。也最狠厲。狂歌一直在想。驚思什麼都沒說。子夜只看著。靜靜看著。像是要這麼樣看穿似。什麼都不說。他也沒再說什麼。就那麼走了。乾脆。比死亡到來還要俐落。走了。他離去。看來沉重萬分的背影,不知為何瞧來就是輕盈。
現場留下一具屍體,與及一名昏厥女子。
還有無以狂歌的子夜驚思──
看著一雙染血拳頭。
引用摘錄於沈默〈〈兵武大小說〉〉02之〈〈翩然系〉〉其一《恨天鋒》中篇故事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