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以《我的野蠻女友》(2001)聞名的韓國導演郭在容所執導的驚悚片《時空叛逃者》(2016)描述了一個奇異幻象持續侵入腦中的故事,兩名不同時代的人物,活在1983年的高中老師,以及身處2015年的警探,兩人在各自時代的1月1日受傷,而後在夢中目擊彼此的生活,宛若經驗雙重人生,包含老師的某些看法儼然預言,比如未來將有智慧型手機云云。
且兩人的共同點還有身邊存在長得一模一樣的女性1983年的女老師允珍與2015年的素恩(皆為林秀晶飾演),他們不得不意識到有個未解的命運正在操弄一切。為了救援1983年的允珍,他們必須跨時空合作,透過對方的夢境找到線索,揪出殺人者。影片最末成功地解疑謎樣懸案,導演透過360度旋轉運鏡,將老師與允珍的影像調換為警探和素恩,也就揭謎警探即高中老師轉世,林秀晶的一人二角亦為投胎輪迴的事實。
黃易武俠小說《雲夢城之謎》(2006)恰恰也有類似的設定,一方面相關的主角們個個遭受幻象重擊,另一方面又得在緊張懸疑的權謀鬥爭中覓得生天。而說到穿越嘛,黃易委實是當代中文娛樂書種裡穿越技法的祖師爺,《尋秦記》(1994-1996)開啟並定義了穿越小說,此後流風所及,後繼者無數,簡直收拾不了。《雲夢城之謎》復又帶入春秋戰國時多鬼神、既浪漫且野性的楚國傳說,以及更早的湘君、湘夫人神話,透過洞庭湖小雲夢的顓城裡、名之為楚盒的神祕寶盒,還有盒中密藏可超生越死的湘果,講述了橫跨一千多年的情愛、轉世故事。
關於幻象(神靈通告或未來預言)的書寫,不管是布蘭登.山德森(Brandon Sanderson)的奇幻小說《颶光典籍》系列(英文原版,2010-),王者達利納持續被拉到颶父記憶中寂滅時代的場景,鑽入某一個當時存活的人物心靈中,體驗末日毀滅的到來;抑或達力歐.桂格里(Daryl Gregory)的《超能家族》(英文原版,2017)彷若《MIB星際戰警3》(2012)的由麥可.斯圖巴(Michael Stuhlbarg)所飾演的外星人葛瑞芬、時刻穿梭於當下與未來記憶之中而疲累不堪的巴第.泰勒馬科斯,心心念念其母「遙視者」茉琳的指示:「一切都會成功的。」——世界最強大的超能者說。;乃至於嚴肅文學領域、大江健三郎深談宗教信仰與人類自由意志選擇價值的《空翻》(日文原版,1999)裡那位進入巨大冥想、撞見宛若一本無盡之書的神、帶來末世預告的師父(救世主),都在在有精彩描繪。
我印象最深刻的大穿越、大幻魔境界,除去駱以軍總和式地寫文明裡各種穿越體驗(包含時空、當前的各種風潮、小說與電影,以及齊天大聖的腦袋乃至整個宇宙全景)的《匡超人》(2018),就屬生長於印度大城孟買的英國小說家薩爾曼.魯西迪(Salman Rushdie)的《魔鬼詩篇》(1989)最狂、最極致,其中一名主人翁、印度賣座電影男主角吉百列.法瑞希塔(開卷他就與另一主角薩拉丁.查姆恰從兩萬九千英呎的高空墜下,並且瘋喊著為了重生就得先死去云云),既是西方神話天使長吉百列,也是回教先知魔罕德乃至於小說裡的眾生群像,時空的界線被徹底破除,魯西迪大手大筆地揮灑,將人類信仰、文明、藝文等領域,在神聖化與妖魔化之間追索心靈的限度與至今或依舊蘊含的可能性。
而黃易《雲夢城之謎》的幻境充斥悲愴的體驗、激情的呼告,一切都是抒情的濃墨,藉由幾位主要人物,如莫名如有神助的五遁盜烏子虛、潛意識裡無比恐懼戰爭但又渴望在戰鬥中被殺死的不世劍手辜月明、父親被冤枉為叛國賊總想著要為他平反擅長魔術把戲的無雙女、紅葉樓的頭牌艷妓百純,旁及於大江盟的青年才俊丘九師、阮修真等。
我以為,《雲夢城之謎》最有意思的還是善貞卜的阮修真,當他從烏子虛莫名從一兩銀賺得五百銀時,即意識到有鬼神之力介入,並且對丘九師提議,他們必須勘破此局,與命運對抗──這當然是黃易從司馬翎《劍海鷹揚》(1966)的女主人翁秦霜波處接繼而來的觀點:「她忽然興起了與定數命運抗爭的念頭,……因為她畢竟找到一個最高的敵手,那就是『命運』。這個敵手並非單憑武功,或是單憑智慧就可以與它對抗的,必須智慧、武功與意志一齊運用,而這三者都須得是舉世無匹之人,方能談得到跟命運抗爭。」
有趣的是,秦霜波在《劍海鷹揚》中並沒有真的執行關於命運的逆反,她安然活在一切自成定數中。而早已寫出《破碎虛空》(1988)、讓傳鷹闖破生死之局、化仙成佛的黃易,卻在《雲夢城之謎》裡,最後讓眾人從企圖左右命運,轉向到必須順合命運之局──因為鬼神站在烏子虛、辜月明等人的這一邊,如果意圖干擾、對反,將會步入險境、死局。
唯這麼一來,命運又回到不可逆的狀態。
小說近尾聲處,在鳳公公開了楚盒卻空無一物而猝逝後,辜月明含笑向舊相好花夢夫人問好之後,黃易寫道:「一切將重新開始。」緊接著就是已死的烏子虛回到前世體驗,正以湘果搶救著他的至愛,也就有了後來的雲夢女神。
一切終將結束,一切也終將復還。
黃易在《雲夢城之謎》裡對幾位主要人物的安排,譬如精於遁逃之術的烏子虛(子虛烏有),或無雙女絕倫的幻術等,便已體現他對人生命運的觀察,一切都是烏有的,幻象是烏有的,現實又何嘗不是?
於是,世間萬物莫非虛空,鬼神亦虛空,就連命運也是無可計算之虛空的一部份。
而發現這件事本身卻也是生命之所以美好的驗證,所有的過程與體驗都是彌足珍貴。這也是為何《雲夢城之謎》會如此寫下:「……每一個生命,每一段旅程,都自有其使命和目的,只是我們不了解,才會為失敗而沮喪,為死亡而悲泣。你所置身的人世,只是生命的一種形式,在這種形式之外,還有無數的生命形式,等待你去經驗,等待你去品嚐。……」
《破碎虛空》、《覆雨翻雲》(1992-1995)等作品,是直指生命之謎是可破解的,而《雲夢城之謎》、《大唐雙龍傳》(1996-2001)反向而行,讓現世力量決定,將人物安放命運、人間,看似矛盾,實則不就是他所寫的,生命還有無數的形式嗎?
黃易始終是那個超然物外的黃易,一直能夠變易於不同角色、位置的思索者。
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一七五期:
https://vocus.cc/wuxia/5ed1e1a2fd89780001e09c80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