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寫
郭箏也是台灣武俠界(如果它還在的話)的老前輩了,而且是敢於使武俠隨便化、諧趣化、嘲弄化的非正統武俠。在後來更亂搞的樓蘭未《光明行》問世以前,就屬郭箏最勇於對武俠正統亂來了。而多年未有小說作品的郭箏,在今年重出江湖,繼《少林英雄傳》、《鬼啊!師傅》、《龍虎山水寨》之後,以目前預定出版七卷的《大話山海經》系列,再度轟轟然上場,重現他的胡鬧喜劇風采。
☉當劉鎮偉、周星馳寫小說
無禁無忌,大放大肆,這八個字很適合拿來講郭箏的武俠,特別是《大話山海經》──當然了首先可能又要辯證《大話山海經》究竟是不是武俠?比起鄭丰的《巫王志》,其實《大話山海經》裡還有著微量武俠元素,例如大夏龍雀刀、湛盧劍(對啊,湛盧一開始原來就是劍,不是連鎖手沖咖啡館啊),而且還有劍客項宗羽等等的,基本上武俠血緣是沒有完全斷絕的。
然而,明眼人很容易讀出《大話山海經》比較像是《倩女幽魂》的設計,又或者是民初的神怪武俠《江湖奇俠傳》、《蜀山奇俠傳》的復還,乃至西方奇幻小說如《波西傑克森》、《鋼鐵德魯伊》,甚至日本漫畫藤田和日郎《潮與虎》、安達渡嘉《流浪神差》之流。唯這僅僅是形式上的判別,實際上《大話山海經》就是很郭箏小說,不怕骯髒下流,也樂於挑戰、冒犯讀者的慣性閱讀,竭盡所能的惡搞到底。
小說開頭就可看出端倪,郭箏先來了一段屁的論述,諸如人屁臭、神屁香、妖屁帶費洛蒙性味云云,而三者相同的則是:「說出來的話都跟放屁一樣。」換言之,他老人家可是赤條條地開示著:我本人也要來放狗屁是也。
金庸寫《俠客行》,這本小說裡其實沒有一個像樣的英雄,所謂好漢全部都孬都壞都瘋傻,唯一的好人就是我的幸運就是我的超能力的狗雜種(當然阿琇跟侍劍是萬壞叢中一點好)。金庸透過狗雜種練成舉世無雙俠客行神功來暗諷,整個江湖要不是笨蛋要不就是壞蛋。亦即,無俠客行才是金庸真正想說的,那是非常犬儒(雖然是暗地裡)的寫法。
郭箏則是強力推進這個書寫策略,他直接張牙舞爪尖厲刻薄地諷刺,也不做黑的,他就是一肚子酸一屁股火,明明白白地講生命的惡毒與可笑。於是,我們也就不免得怒睜睜地瞥見在《大話山海經》第一集的真是一路屁到底,有神子有人有處男有美少女有淫妖的一行人(多麼像是取經/精的西遊),各種亂七八糟雄壯胡扯的經歷,把小說唬爛這件事做到也算是精闢(屁)十足了──包含白爛廢渣也似的崑崙諸神(還有眾神辦公室跟免費自助餐)、要諸神檢討信仰基數卻因太醜就說要整型的西王母、莫奈何與櫻桃妖的人妖情(後者肖想前者連自慰都沒有發生過的超超級處男元陽,儼然唐僧啊)、莫奈何三個師兄「打手銃打到到脫陽而死」、絕世美少女梅如是與行屍(殭屍、活死人)顧寒袖的死生之情、天帝與魔尸的人類靈魂賭約、莫奈何等的加入導致邊疆國度的權力洗牌乃至於日後李(趙)元昊的崛起,種種凡此。
且很跳tone的是,郭箏完全不排斥現代語詞與工具的填裝──
「我專門替人改裝。」任天翔一聽這讚美之詞,忍不住露出驕傲的神色,走到一輛車前,像撫摸自己的小孩子也似的摸著車身。「這一款是『宋太祖乾德三年』出產的『流雲二型』,本來一日只能飛一千四百里,經過我改裝之後,現在一天能飛一千九百八十里。」/又走到一輛車前介紹著:「這是『宋太宗太平興國五年』生產的『野鷹一九七型』,八風帆,外加兩個渦輪小旋球,扭力特強,從零加速到一百只需十分之一炷香。」
讀完這一段,不免讓人抱頭困笑,我究竟是看到了什麼?這是《玩命關頭》,抑或坊間充斥的車訊雜誌嗎?換句話說啊,《大話山海經》裡面的古代(宋代)實則是一種偽擬,如周星馳擔綱、劉鎮偉編導的《齊天大聖東遊記》、《齊天大聖西遊記》(在中國名之為《大話西遊》)、劉鎮偉導演的《射鵰英雄傳之東成西就》電影也如,才不管古不古代──所有的古代都是我的現在,想玩什麼梗就玩,想操什麼屁股就操,哪裡需要分寸。讀《大話山海經》真有周星馳與劉鎮偉在寫小說的畫面感。
這也就形成怪趣,郭箏是萬分不認真地在講一個極度認真的故事。而如此非今非古語境的衝突與相容,就像台灣藝術家姚瑞中以原子筆戲擬中國山水古畫的《忘德賦》系列──他在山水間加入紅妖綠魔的存在,還帶入麻將、網路等現代事物──亂來沒極限的同時,也體現狗屁倒灶無法無天群魔盛舞百鬼日行當代社會之荒謬之可悲的現象。
☉神魔日常,妖鬼活躍
這幾週很夯的《一屍到底》,電影分為前後段。前段是一部活死人短片──殭屍片劇組到廢墟拍攝時,導演為了逼真感而瘋狂地召喚邪靈詛咒,於是所有人都無邏輯地慘死或變身殭屍。最後,在晃動的鏡頭下,妖魔化的女主角,爆邪氣地凝視之際,上了工作人員字幕。單單看前段,會覺得不耐、庸俗而低級,且常常有許多莫名片段,比如演員尷尬的停滯(但也可以解讀為驚嚇反應)。
後段則是講到,前段這部也名為《一屍到底》的短片如何產生,包含電視台的企畫,以一鏡到底(One Cut)與直播為號召,而導演與劇組人員以及演員們,又是如何在種種限制與意外裡,成就這樣一部短片──所以這是電影中的電影。而前段影片的怪異之處,就有了合理解釋,如女演員漫長到讓人無奈的尖叫,實際上因為現場有狀況,人體疊羅漢鏡頭還沒有架好之故。
《一屍到底》到最後,又播放了工作人員名單,這一次電影幕後人員真實的被拍攝了,以片尾花絮的形式(其實這也可以算是一段,那麼《一屍到底》就是三段式影片了)。這無疑是一部後現場影片,帶領觀眾見證電影的誕生。
但我以為,更有趣的還是那群各有問題(酗酒、外遇、廢材、表現欲強盛)的電影人,如何萬眾一心地完成一部看起來很有問題的短片。再爛再糟糕的電影本身,很可能都是一群人拚死拚活搞出來的。而言外之意,還有要成為活死人,也不是那麼簡單的。在人人宛如殭屍(般活著)的年代,《一屍到底》恰如《聽說桐島退社了》,殭屍不止是通俗媚俗題材,是可以有微言大義的。
《大話山海經:靈魂收集者》又何嘗不是?鬧劇也般的小說,放置著郭箏對人性的真見實解,所謂妖魔鬼怪又何嘗不是遍及於我們的日常生活裡呢?譬如:「趙百合一拍巴掌,嚷嚷:『這才是好樣的啊!』想想不妥,忙調低音量,裝出貓咪般的嬌聲:『小女子最愛慕聖賢了!』/梅如是暗笑:『這個聖賢可是要吃人的!』」、「天帝冷靜的說:『如果人類真的喜歡惡魔,那就讓他們被惡魔統治吧。』」、「梅如是嘶嚷:『天帝,你根本不關心人類!』/天帝冷笑:『人類消除不了劣根性,野心和妖魔一樣大,爭名逐利起來則比妖魔還要醜陋!在我眼裡,妖魔鬼怪都跟人一樣,我不偏袒誰。人類想要統治世界,就要用自己的力量斬妖除魔!』」
巧合的是,鄭丰《巫王志》也有天帝棄絕人的設計,樓蘭未《光明行》則以必定大滅絕預示漢朝武林人物的結局,而《大話山海經》把《山海經》的諸神群妖以現代語感、古代背景叫喚出來,大費周章地演繹著人的選擇,這恐怕不是巧合吧,也許這就是當代人的集體焦慮,我們都無比清楚:世界正在被人毀滅。但誰也阻止不了──而也許這反倒是對世界最好的事,如果地球要持續存在下去的話。
那麼,似乎也就不得不迎向這樣悲傷的結論了──
這世上若存在妖魔鬼怪,那麼全部都是由人類變成的吧。
本文發表於《武俠故事》第一一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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