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一般沉默 主要作為武俠小說書寫者沈默與讀者溝通的園地，並藉由網路的擴散力試圖把某些乾淨而認真的存在予以推薦，希望能夠提供截然不同的視野。

374愛的鼓勵 6訂閱站台

　　　　　　　　　　　　　沈默／寫

 

　　毫無疑問的，我們來到一個大規模爽片制霸的時代。尤其好萊塢罐頭工廠出品的各式電影，真是各種爽的不絕於縷，毫無止境。娛樂是所有當代人苦悶的救藥。娛樂已經是非常簡陋簡易的東西，而爽更是娛樂的極限主義，同時也是娛樂的超級簡化。爽經濟的局勢。人們通常不會（也很難）期待那些按照某種規則、邏輯、公式製造出來的電影會承載著什麼龐大意思、複雜觀點、深沉道理，反正就是一路打到底K到爽的組合──

　　是的，一個不需要意義（到底它是殺小）的癲狂年代。

　　在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分為上下兩部、時序交錯的《追殺比爾》裡，揉合香港功夫片、日本武士道動作風格、義大利黑幫電影，大雜燴一般，但就是讓人看著熱血沸騰，有個狂熱激情在心中崛起，比起現在《神鬼認證》、《玩命關頭》、《即刻救援》、《浴血任務》系列，《追殺比爾》好得太多，無疑是爽片的無雙境界，它的爽是一種教人願意放縱其中不思不想盡情陶醉甚而許久後仍無窮回味的壯闊波瀾之爽。

　　而年少時光讀小說，其實說穿了，不過就是圖一個爽快（像倪匡講的，武俠本沒有什麼嚴肅的東西，本就是追求讓讀者開心的東西），而柳殘陽可以說是最爽、最惡戰淋漓的那個。我手頭上有的諸如《天佛掌》、《玉面修羅》、《渡心指》、《天魁星》、《梟中雄》、《梟霸》等等，無不是將武打決鬥升級到猶若劇場型暴力的作品。我以為，柳殘陽其實是爽片還沒有到來時的預行者。他完完全全就是六〇年代的昆汀．塔倫提諾，那些噁爛的屍塊、亂噴無上限的血、綜藝性的屠殺場景，都是暴力的視覺藝術化、娛樂化、激爽化。讀柳殘陽的小說，簡直是最爽的（武俠）時光。

　　但以前不說爽這個字，我們講：「痛快」。痛並且快樂著。那是當時唯有武俠能提供的高張力、強度娛樂效果。經由事不關己置身事外旁觀角色痛苦的閱讀體驗，人們暗自享受體內暴力的解放，壓抑的野獸本性在武俠裡獲得宣洩。

　　柳殘陽式血腥亂鬥，後來在溫瑞安、滄海．未知生、喬靖夫小說裡都可以見得，就是我也深受影響。武俠小說的永久主題是色情與暴力。色情的詩意化，首推黃易，而暴力的美學化，則是柳殘陽最早完成──他對招式的命名、人物的封號都甚有講究，其中《天佛掌》（分《邪神門徒》與《如來八法》）最著名，比如一邪、雙飛、三絕掌，東海尊長離，南荒霸一煞，天佛掌，阿難神掌，五大散手，離火玄冰真氣，如意三幻，七旋斬，無定飛環，……種種凡此。

　　柳殘陽的武鬥風格，總愛體現在拳腳功夫，更肉體主義性質的，姜青雖有一把金龍奪，但罕有運用，主要是他的武藝太過強大，所謂奪天地之造化，彷若全天下最厲害的武技都屬於他，邪神九大絕技壓根沒使完，姜青也沒有把天佛掌八式都用全，僅用六式（後來較為人熟知的萬佛朝宗是神掌電影的發明，跟柳殘陽原著無關），單單是他簡直猶如刀鋒劍刃般鋒銳難擋的雙手進擊，就足以解決一長串的高手們。

　　也因此，《天佛掌》往後不斷地延伸為其他領域的文本，也不必意外，柳殘陽實在是提供了暴力技法的基本想像原則（像龜派氣功、元氣玉、靈彈、炎殺黑龍波、橡膠槍亂打、……），可以自由地漫漶而去，從曹達華擔綱的粵語武俠電影到港劇、台灣八點檔乃至於不斷重播的《摩登如來神掌》，以及周星馳《功夫》裡的火雲邪神、從天而降的掌法，漫畫方面則有黃玉郎八〇年代風光多年的《如來神掌》，二十一世紀後續還有《神掌龍劍飛》、《神掌龍九州》、《神掌》等等，全都是對柳殘陽《天佛掌》的奪胎換骨之舉。

　　認真說起來，《天佛掌　邪神門徒》在結構、文字與核心思維上其實不能說有何獨到特異之處，主要推動情節的驅力是復仇的意志與不同立場陣營者的叫囂挑釁，而後不間歇地狂殺十萬里殺得簡直天昏地暗，然後在腥風血雨鬼哭神號之中插入火雲邪者姜青與雲山孤雁夏蕙、雙飛仙子全玲玲的濃稠情愛故事，乃至於邪神厲勿邪、長離一梟衛西、紅面韋陀戰千羽、大旋風白孤等武林高手對姜青的憐惜親情──

　　換言之，《天佛掌　邪神門徒》是充滿愛與暴力的故事，一邊是愛與親情的溫柔包圍，另一邊則是殘酷冷血暴力江湖的屠殺紀事，為了名聲、為了江湖人的志氣，殺戮不停，暴虐難止。

　　在如今我所處的人生時期裡讀這樣單純的愛與殺之書，不免感慨萬千。主要是《天佛掌　邪神門徒》太簡單了，但就是因為簡單，反而有一種世間萬物運行莫不如此的懷念舊想，就像更早以前香港的徐克、吳宇森、袁和平、成龍、洪金寶、元彪、劉家輝等等所張揚開來的動作片黃金年代，就像在遊戲型態都已經不知道進化到何等天上人間地步的當前此刻，任天堂居然要發售小如手掌、內建經典原味二維遊戲的紅白機，而所有當代人少年時的遊戲原點將可重溫。

　　柳殘陽《天佛掌　邪神門徒》，恰恰是武俠小說裡暴力手段的經典原貌，明亮的愛與森嚴如地獄同步行進。我不由要想起駱以軍寫電玩遊戲寫到極致誇壯的〈降生十二星座〉（將村上春樹《1973的彈珠玩具》演化到盡頭）裡出現巨大的春麗與越南軍官在城市的上空對毆之神魔景觀，最後駱大王且如此寫道：「……你可以在繁密錯布的整片星空，按著你的路線和位置，描出你要的神獸和器皿。但你一再眨眼，則又是一整片紊亂的、你無由命名的光點。」

　　《天佛掌　邪神門徒》確是我武俠裡的十二星座，是一個絕妙無與倫比的光點，它標示著，曾經武俠何其輝煌與野生無限，能夠盡情施展技藝與想像。多年以後，居然能夠讀到修訂新版本降臨，難免滿懷青春熱烈，大叔武魂被點燃啊。

 

 

　　此推薦序收錄於柳殘陽《天佛掌　邪神門徒》，

　　日初出版與Readmoo獨家電子書上市，

　　購買網址：https://store.readmoo.com/campaign/2016/12/the_buddhas_palm/inde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