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不放箭的放箭
經過了一年,才能夠做到不費力的「心靈」拉弓,這實在算不得什麼了不起的成就。可是我很滿意,因為我開始了解一種自衛術的道理,一個人以出乎意料之外的退讓使對手的強烈攻擊落空,因而倒地,這種以對手本身的力量來擊敗對手的藝術叫做「柔道」。自古以來,致極柔軟而又無可征服的水,就是柔道的象徵。老子曾經說過「上善若水」的至理名言。因為「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而且,師父在學校常說,「開始時進步得很快的人,以後會遭遇較多的困難。」對我而言,開始絕非易事,因此我是否可以覺得有信心去面對將來的困難呢?
接下來要學的就是「放箭」。到目前為止,我們被允許偶爾放放箭,它只被當成附帶的練習。至於箭射到何處沒有人在意。只要它能射中那捆兼具箭靶及沙袋雙重功能的稻草束時,就是很大的光榮。而要射中它實在不算什麼,因為我們離它最多只有十步遠。
以往,當我維持不住弓的最高張力,伸展的雙臂必須收回時,我就會放開弓弦。弓的張力倒是一點也不令人感到痛苦。拉弦的皮手套在拇指處有很厚的襯墊,以防弦的壓力使拇指受不了而在弦未到最高張力時便提前放了箭。拉弓時,拇指繞著弦,貼著箭,扣進掌心。三個手指緊緊壓住拇指,同時穩穩地夾住箭。放箭就是張開握住拇指的手指,把拇指放掉。因為弦的拉力極大,拇指會被猛力拉直,弓弦一抖,箭便飛了出去。到目前為止,我放箭時身體都猛然顫抖一下,影響了弓與箭的穩定。因此根本無法做到平穩的放箭,不用說,有些箭是一定是射得「歪七扭八」。
一天師父看到我放鬆拉弓的姿勢沒有什麼問題後,就對我說,「到目前為止你所學的,只是放箭的準備工作。我們現在面對一項新的,而且特別困難的任務,這將帶領我們進入箭術的新階段。」說著,師父抓起他的弓,拉滿了就射出去。在這時候,我特別地注意師父的動作,才發現師父的右手雖然因為張力的釋放而向後彈回,但是卻完全沒有震動到身體。他的右手在放箭前是成一個銳角,放箭後被彈開來,卻輕柔地向後伸直。無法避免的震動完全被緩衝所吸收抵銷了。
如果不是那顫抖弓弦尖銳的「繃」地一聲,以及飛箭的穿透力,沒有人會感覺到那放箭時的威力。至少在師父身上,放箭看來如此輕鬆平常,簡直就像兒戲。
毫不費力地進行一項需要極大力量的表演,這是一種奇觀,東方人能深加體會與欣賞。但是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是─當時我無法另做他想─射箭的正確與否是決定於放箭的平穩。我從步槍射擊得知,瞄準時若有輕輕的晃動會造成多麼大的影響。我到目前所學的一切,只能從這個觀點來看對我才有意義:輕鬆地拉弓,輕鬆地維持著最高張力,輕鬆地放箭,輕鬆地緩衝反彈力─這一切都是為了擊中箭靶的偉大目的,我們難道不是為了這個目的才花費這麼大工夫與耐性學習箭術?那麼,為什麼師父會說,我們到目前為止所練習與所習慣的一切中,過程才是最重要的呢?
不管如何,我仍然依照師父的指導勤練不懈,但是我的努力都白費了。我時常覺得我以前不加思索地胡亂放箭,反而射得比較好。我特別注意到,我無法輕鬆地放開右手,尤其是扣住拇指的三個手指總是必須用上一點力。結果造成放箭時的震動,於是箭就射歪了。尤有甚者,我無法緩衝放箭後的突然鬆開的右手。師父繼續不氣餒地示範正確的放箭;我也不氣餒地模仿他─唯一的結果是,我越來越沒有把握,彷佛像支蜈蚣突然想弄清楚自己的腳走路的順序,結果反而無法移動分寸了。
師父對於我的失敗顯然不像我這樣恐慌。他是不是從經驗中知道了一定會如此?「不要思索你該怎麼做,不要考慮如何完成它!」他叫道,「只有當射手自己都猝不及防時,箭才會射得平穩。弓弦要彷佛切穿了拇指似的。你絕不能刻意去鬆開右手。」
接下來數月的徒勞練習。我一直以師父為參考,親眼觀察正確的放箭,但是我一次都沒有成功。我拉弓後苦苦等待著放箭的發生,結果就會受不住張力,雙手慢慢被拉靠近,這一箭就泡湯了。如果我堅持忍受張力,直到氣喘吁吁,我就必須依賴手臂與肩膀的肌肉。於是我像座石像般站在那裏─模仿師父的不動─但是全身僵硬,我的鬆弛也就消失了。
也許是碰巧,也許是師父有意的安排,有一天我們在一起喝茶。我抓住這個討論的機會好好吐露一番心聲。
「我很了解,」我說,「要把箭射好,放箭時絕不能震動。但是我怎麼做都不對。如果我盡可能握緊手指,則鬆開手指時就無法不震動。但是相反的,如果我輕鬆地拉弓,則還沒有達到張力頂點,弓弦就會從手中扯脫,固然是猝不及防,但仍然太早了些。我被困在這兩種失敗中,找不出方法逃避。」
師父回答說,「你握住拉開的弓弦,必須像一個嬰兒握住伸到面前的手指。他那小拳頭的力量讓人驚訝,而當他放開手指時又沒有絲毫的震動。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嬰兒不會想:我現在要放開手指來抓其他東西。他從一件東西轉到另一件東西,完全不自覺,沒有目的。我們說嬰兒在玩東西,而我們也可以說,是東西在跟嬰兒玩。」
「也許我懂得你這個比喻的意思,」我表示,「但是我是不是處於完全不同的情況中呢?當我拉弓時,到了某個時刻我就會感覺:除非立刻放箭,否則我就忍耐不住張力。於是呢?我就會開始喘氣不已。所以不管我願不願意,我都必須放了箭,因為我無法再等下去了。」
「你把困難形容的再恰當也不過了,」師父回答說,「你知道你為何無法等待下去?為何在放箭之前會喘氣?正確的放箭始終未發生,因為你不肯放開你自己。你沒有等待完成,卻準備迎接失敗。只要這種情況繼續下去,你就別無選擇,只能靠自己來召喚一些應該自然發生的事,而只要你繼續這樣召喚下去,你的手就無法像嬰兒的手一樣正確地放開,就無法像一顆熟透的水果般自然綻開果皮。」
我不得不向師父承認,這個解釋使我更為迷惑了。我說,「我拉弓放箭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擊中箭靶。拉弓只是達到目標的一種手段,我無法不顧這種關係。嬰兒對此毫無所知,但是對我而言,這兩件事是不可分的。」
「真正的藝術,」師父叫道,「是無所求的,沒有箭靶!你越是頑固地要學會射箭擊中目標,你就越無法成功,目標也離你越來越遠。阻礙了你的,是你用心太切。你認為如果你不自己去做,事情就不會發生。」
「可是你自己都時常告訴我,箭術不是一種消遣,不是無意義的遊戲,而是生死大事!」
「我還是這麼主張。我們箭術師父都說:一擊一生命!這句話的意義你現在還無法了解。但是用另一種說法來描述同樣的經驗,可能對你會有所幫助。我們箭術師父說:射手以弓的上端貫穿天際,弓的下端以弦懸吊大地。放箭時如果有一絲震動,便會有弓弦斷裂的危險。對於有心機與暴躁的人而言,這種斷裂便是永久的,他們便陷入上不及天,下不著地的可怕境地。」
「那麼,我該怎麼做呢?」我沈思地問。
「你必須學習正確地等待。」
「怎麼學習呢?」
「放開你自己,把你自己和你的一切都斷然地拋棄,直到一無所有,只剩下一種不刻意的張力。」
「所以我必須刻意地,去成為不刻意的?」我聽見自己這麼問。
「沒有一個學生這樣問過我,所以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我們什麼時候開始新的練習?」
「時候到了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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