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煮過完整的一頓飯,在家時有媽媽,在外有餐館。總是分辯不出蔥和蒜、菜心和生菜,不耐煩去認識豬肉要直切或橫切才好吃。
吃飯是生活需要,聚會的型式,喜歡看到一道道菜餚端著上桌,我舉筷就可以享受口福,慶幸自己可以避開食物製造的繁瑣過程。
唸大學時的某一天下午,住在宿舍後面的一個男生打電話來,說他煮了湯,請我去喝,當時下著細雨,我不認為那湯勝得過午睡的被窩,拒絕了他的好意,繼續睡覺。
第二天他的室友告訴我,昨天那鍋湯,是男生用家鄉帶來的藥材炖的,只叫我一人去品嘗,我不去,他才讓其他室友喝。我過去跟那個男生笑說:"怎麼你不說是藥材湯?我以為你煮普通的雞湯,喝不完才叫我去。" 他笑說:"那我下次說清楚一點。"
接下來他一直沒有再叫我去喝湯了,沒有放在心上的人和事,混混也就過去了,卻一直記得我自己那理所當然的心情,完全併棄了別人烹調時放進去的心意。
戀愛了,情人非常喜歡烹飪,我向他注明,對烹飪一竅不通,最厲害只是
午餐肉炒飯,再多就沒有了。他說,"不要緊,我找女朋友或老婆並不是為了要她煮飯給我吃。"
他第一次煮飯給我吃,是在一個午後,在外玩得累了回家,決定煮幾樣小菜,說:"我煮甚麼你就吃甚麼吧,還有,吃完了我享受自己洗碗收拾,也不用你幫忙。"
反正我對烹飪和食物一點意見都沒有,就躺到沙發上,不覺睡著,兩個小時後,從煮食的聲音和香氣中醒過來,走到廚房門口站著,看他把蛋攪勻、蝦仁用滾水燙過後,放入鍋子炒飯,加上大把青蔥。他穿著半截圍裙,像電視里的廚師那樣把鍋子輕拋。看到我,笑說:“妳醒了。”
一直覺得女生們常說的“幸福”兩個字很俗,也不希罕要誰帶給我幸福,不過那一刻,我只想到這兩個字。
另兩道菜,絲瓜肉碎,加了點紹興酒,我就是嗅到這點醇香而醒來,還有油爆蝦米舖白豆腐,清清淡淡家常便飯。他要我給評語,我點頭,把全部菜餚吃完,一直笑,說:“原來呢,我的男朋友,能出廳堂,能入廚房。”
感覺消失以後,他眾多理由的其中一項,就是因為要兼顧太多事〈包括我〉,而讓他連自己喜歡的下廚的時間也沒有。
曾經感受到的幸福,不過是從他的手藝愛好里,漏一些出來,借我嘗試,而現在要回收。
接著你出現了,我終日病厭厭地,胃口儘失,你和我在外吃東西,我對著每盤食物搖頭。
你提議上我家煮飯,叫我去買菜,我想到自己是病人,於是在超市買了青菜豆腐之類,你來看到,搖頭說:“不行。”就自己出去買過,回來拿著大堆調味料,魚、大蝦、蘇冬。笑說:來煮海鮮大餐。
我幫著把材料分好、拿廚具、切蒜頭洋蔥,體力似乎沒有想像中的糟糕。你烹飪時也會把鍋子輕拋,我一旁看著:這也是個會製造幸福的人。這是你自己的幸福。
你煮了潮州蒸石甲魚,以鹹菜豆腐番茄酸梅醬為佐料、辣椒干炒蘇東魚丸、白灼蝦,生蝦灑上RUM酒腌製,放入冰廚約半個小時才蒸,蝦鮮酒醇。
我的舌頭嘗出了酸鹹辣烈,味蕾打開了。
你說,煮飯不難,試試就會了,很多朋友都會的。我也有很多朋友會,他們自己的手調羹,祭自己的胃,順便也招呼別人的,不用等誰來。
你說下次該輪到我煮了,我順口應了一聲,沒有想到你真的定下了時間,並一定要我做客家菜,因為我們都是客家人。也好,讓我自由發揮的話,我也還是午餐肉炒飯而已。
我回想起在家時,吃過媽媽煮的釀豆腐、芋頭扣肉、梅菜扣肉、梅菜蒸豬肉、鹹菜豬骨湯、胡椒粒豬肚湯……樣子和味道都清楚,只是從沒有留意媽媽如何做菜。
遠水救不著近火,我於是到Kinokuniya烹飪部,蹲蹲站站半天,選買了兩本薄又小的“菲傭廚藝班家常小炒”和“風味客家餐”因為裡面教導的菜式簡單得連我也看得懂,煮也應該不難了。
接著就是要買材料,下了班和阿包逛夜市,首次正式買菜,我說不會分辨菜肉好壞和搭配怎麼办。阿包教說,買的時候請教該檔的老闆就行了。
是啊,沒有人比他們更加專業了。
我去買梅菜,雜貨檔老闆問:“要甜的還是要鹹的?”才知道原來梅菜分甜和鹹兩種,而老闆說,梅菜扣肉,是用甜的。相信每個買菜的婦女,就是這樣而和菜商熟絡。
同時,在花檔買了一束太陽菊,金黃色花瓣,像小型太陽花,你說過你喜歡太陽花,而且,菜煮不好時可以用擺設搭夠。
約定的日期來臨,我把烹飪書看來閱去,還是覺得那道梅菜扣肉不像我吃過的那樣。終究打了電話回家問媽媽,相信媽媽也訝異我的突然,但沒有多問,她說,把梅菜浸水後,和花肉一樣切成小塊,用適量醬油鹽炒得略孰,然後可以選擇要蒸或燜。蒸就需約15分鐘,味道較清甜,燜就加少量水,蓋著鍋子用中火燜約20分鐘,味道較濃郁。
我用心聽著,仔細再重複一次,確定自己真的明白。平常母女通電都是簡單對話:沒有出去?吃飽了沒?幾時回來?
很久沒有這樣長的交流,母親默默在廚房為一家大小煮了幾十年,終於和女兒聯繫到了一個話題。
你中午來到,我才弄妥了一道菜,另外青紅蘿蔔豬骨頭湯在煲里滾著。第三道菜是豆瓣醬魚,我買了已經洗淨的小石斑,丟進油鍋里,立刻跳遠,避開飛濺的油。你進來問,要不要幫忙?我說不用不用。
希望魚快點熟,可是油不斷飛濺,難以靠近。只好倒入半瓶豆瓣醬,再加上水,憤怒的油終於平息,怕不夠味,再加鹽,煎魚變成燜魚,渾忘烹飪書的指示。
煮好了,你以為有得進食了,可是我堅持要先清洗了油煙的廚房,再清洗油煙的自己,才有胃口開飯。還有,要插好那一束太陽菊。那時已經是下午三點鐘。
你平靜吃著,我自己發現了,梅菜浸不夠久,很甜;豆瓣醬原本是鹹的我再加鹽,變成不是普通的鹹。你說,湯不錯啊。可是我知道,湯沒有調夠味,很淡。只有白飯是正常的。
你說,錯了一次,下次就不會再錯了。
嗯,至少這是完整的一頓飯。除了看書和睡覺,我的精神難得集中這麼久。難怪亦舒說,所有失意的人,都應該去學烹飪,在廚房裡渾忘一切,轉注研究肉類條紋,把姜切成絲,把花生磨成粉末。
也許對很多人來說,這樣一餐飯用一只手指也做得出來。但對我來說,我看到了,原來,我還能付出從未做過的第一次,我還可以。看著那束太陽菊,我這樣想著。
那天,外面的煙霾污染指數達400度,有些地區開始戒嚴。我的小世界,卻慢慢清澄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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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回家後,傳短訊來說:不好意思,剛才下午等得太餓了,趁你沖涼時偷吃了你家的餅乾。
我說,應該是我不好意思才對:〉
下次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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