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惟彼時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在一九四七年的六月,張愛玲給第一任丈夫胡蘭成寫信道分手。雖然只是簡簡單單的幾句,卻盡是張的風格…如初冬的一抹寒風,吹拂臉龐時,不感太冷卻有著股沁骨的凍。
不曉得累積了多少人生風霜、淚痕與愛恨,才可造就一位文學家背後的蒼涼?那華麗濃美的文字當中,交織著璀璨而豐盛的色彩以及眩目而精雕細琢的描寫。張,擅於利用各式看似不相干而又不痛不癢的情節,再加插種種尖酸而真實的情緒,在文字與文字之間如同灑上了一抹刺骨的寒霜,令人於顫抖中更為參透箇中所蘊藏的悲涼與情感。我們,都在不知不覺間,被那細膩如針戳、沉重如泰山的文字張力,感動得眼角也濕了起來。
張愛玲,我最愛的作家,雖於一九五零年已經撰寫了《色‧戒》短篇小說,卻不斷於往後二十多年間多翻修改,似乎要把埋藏在心中數十載的淒酸痛楚,盡於一行一字間滲漏。這就如流水於山澗濺出,或許只是沾濕了你的腳踝,但卻帶來一種揮不去、擦不掉的疼痛感覺。她憑胡蘭成所提供有關鄭蘋如謀刺丁默村一案,把二次世界大戰間,大時代裡盪氣迴腸的歷史、人物、事件以及世情軋碎後才重組。透過如髮絲般細密的文字,錯綜複雜而又乾淨俐落的章節,疊嶂起一幅讓讀者細味與思索的圖像,反映了現實令人窒息的殘酷卻又隱藏抽象而無垠的想像空間,教人於撲朔迷離間,享受晦暗悲涼中的熾熱。最重要是,故事中的王佳芝,並不只是鄭蘋如的化身,更是張愛玲自身的投射,那份孤獨與走到死胡同的愛情,不禁令人看得無言而只懂留下嘆息串串。
在真人真事中,丁默村乃日佔時期汪偽政府「七十六號」漢奸特工隊的重要人物,專門消滅於上海的抗日力量。而鄭蘋如則是上海有名的中日混血美女,其父為公共租界特區法官首席檢察官,而母親則是日本人。於抗戰爆發後,她毅然參加抗日救亡運動。由於她日文流利且容貌秀麗,也曾於丁默村任校長的明光中學就讀,於是重慶政府便把制裁丁默村的重要任務交給她。而本來就是個好色之士的丁默村,重遇這位如花似玉的舊生,不禁為之神魂顛倒。就在第一次行動中,鄭請丁到她家作客,並在鄭家附近安排了狙擊人員。然而當丁的轎車快到鄭家時,他卻改變主意掉頭離去,計畫遂告失敗。其後,當丁邀鄭往朋友家吃中飯後同車離開時,鄭突然提出到一家西伯利亞皮貨店買皮大衣,並請丁一起下車幫她挑選。丁心想鄭的只是想逗他送份厚禮,於是便隨她下車。但當鄭挑選皮衣時,丁卻發現櫥窗外有兩名形跡可疑的人打量著他。丁一看情形不對,便向櫃檯摜出一疊鈔票向鄭說:「你自己挑吧,我先走了。」說完就急轉身向外跑。是次暗殺行動乃告功敗垂成。但鄭仍不甘心,決定孤身殺敵。可是她並不知道丁早已布下羅網,等她上鉤。因此當鄭三天後驅車往見丁時,即被扣住並被關進囚室。本來,迷戀鄭的丁只想關她一陣子,再把她放出來。然而,他的太太卻悄悄找丁的助手替她解決。最終,鄭蘋如被誘騙至一片荒地身中三槍倒下,死時年僅二十三歲。
於《色‧戒》中,張愛玲把鄭蘋如寫成王佳芝,一名純真而漂亮的大學生,因一時愛國之情以及對策劃人鄺裕文所暗生的情愫而同意參與刺殺漢奸易先生 (則丁默村) 的行動。從那一刻開始,王便陷入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因要學懂取悅「魚餌」而無奈失身於曾從嫖妓中獲取性經驗的梁閏生…這不只令她失去寶貴的童貞,更令她失去於同儕間並立的自尊與身份…更莫說是跟鄺裕文之間飄渺無跡的感情了。對著種種奇怪的目光,她知道自己已是傻得無法自拔,最後在極度孤寂中,她竟然對易先生產生了一種難而明言的愛意。這種愛,是於情慾間產生出來,還是源於反抗周遭的無情、反抗自己的無知、反抗將她犧牲的一群愛國之士? 這種愛,本應永遠埋於心間。就是一指六克拉的粉紅鑽戒,把王身體內一股極淒涼而渴望被愛的心掏了出來。「這個人是真愛我的」…王佳芝想。她就是願意為這點點「真愛」而放過了他、也把自己的靈魂解放…。
這篇約一萬字的短篇小說,絕非是個傳統丕烈的愛情故事。張愛玲卻把一段特工之間的明槍暗箭與色慾美人計寫成男女之間的佔有與愛憐。在淡淡然的氣氛下,送出一節節令人關切和感到逼迫的內容;且在緊密的故事中,噴出一縷淡淡的愁煙,令人於渾沌中卻有種毛骨悚然的震撼力。來到故事最後,張不再寫王佳芝臨終的心情,卻詳述了易先生的內心世界…「她還是真愛她的,是他生平第一個紅粉知已」,好像為王證明了這名漢奸於無情中的深愛,也彷彿證明了她雖死而無憾…牽動了令人深思的娓娓餘音。
事實上,張愛玲使用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時間修撰《色‧戒》,也猶如把自已的心溶於小說中。在真人真事中,又加入了動人而私人化的元素,正好反映了她跟胡蘭成之間的愛情。胡蘭成,比張愛玲年長十五歲,青年時於曾就讀燕京大學,善於寫作。他在抗日時期任職汪精衛偽政權的宣傳部次長欲及偽行政院法制局長,在政治上的地位常為人不齒,並有中國近代著名漢奸的醜名。他於一九四四年與張愛玲結婚,三年後離婚,正是張寫分手信的時候。
才女與漢奸的愛情?曾有學者說:「胡蘭成對張愛玲的傷害,正如曼禎在《半生緣》中的感受 ─「不管別人對她怎麼壞,就連她自己的姐姐,自己的母親,都還沒有世鈞這樣的使她傷心。」在當時張愛玲的心境,恐怕是「不管別人對她怎麼壞,就連她自己的父親,自己的母親,都還沒有胡蘭成這樣的使她傷心。」…
(待續)
(惜 070928)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