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曾到上海一遊,早已踏入冬季的大城市,糅合著一個個絢爛的舊故事,包括有我最愛的女作家 – 張愛玲的氣味。回來香港後,十二月的氣候也不及上海寒冷,只是晨早時份,空氣間而飄盪起微微的冷風,令人好不暢快。生於冬天的我,一向也鍾情涼意漸濃的感覺…也想起年前自己的舊作,是一則試評張愛玲寫香港的文章。對我而言,上海與香港,總有些情意糾旋在彼此間…
…香港的初冬,嫩寒中又帶點暄暖。窗外緬邈的遠山,在曚曨月色間,比暮秋時份更像抹上了一層薄怯怯的戳紗。恍若一位美女,讓將離去的愛人以縵絹替她拭淚,是好一種淨涼中、卻帶諧美的憐惜。是蒼涼的美。
張愛玲的「蒼涼美學」,給我的感覺,就像香港的初冬。沒有春天的明媚絕艷、也不是夏日的火烈絢爛、更非秋天的悲情憫人,而是像冬天…在凍白的脖子上,纏上了一條靡曼的圍巾,寒意中令人細味、思索,慢慢感受箇中一切。欣賞張愛玲於1944年完成的《燼餘錄》,嚴如在冬日中,滲進一份蒼涼美,泛起了罔然的深省及頓悟。有人曾說:「就是最豪華的人,在張愛玲面前也會感到威脅,看出自己的寒傖。」雖然我沒有經歷過戰爭,也幸運地在香港的七、八十年代出生及成長,可是閱讀這篇文章後,我仍是對戰爭、對醜陋的人性感到慄冽的痛。
生於新舊交替的大時代,張愛玲在叛逆中成長,性格孤傲而酷愛自由,是位沈默又心竅玲瓏的人。她本身就是一個傳奇,清美的本質令其文學作品處處顯現冷眼世界、不溫不火的情操。故此,不管從表面、還是深入鑑賞《燼餘錄》,此文都不祗是一篇戰爭的回憶錄,而是聚結了不同人性的淒酸拼圖。當讀者掛它在牆壁上,那些七色彩塊或會演變成一套五味雜陳的影片,放映出一張張不同又似一樣愚昧及令人嗤鄙的臉…包括作者自己﹗正如她在文章未段,給予的總結說:「時代的車轟轟地往前開。我們坐在車上,經過的也許不過是幾條熟悉的街衢,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驚心動魄……我們只看見自己的臉,蒼白,渺小:我們的自私與空虛,我們恬不知恥的愚蠢——誰都像我們一樣,然而我們每人都是孤獨的。」
基於戰亂的原因,張愛玲在1938年放棄了英國而改往香港唸書,三年的大學生涯對她來說仍是孤寂的。在戰爭及淪陷中,她似乎比別人多長了一雙眼睛,見證了無數虛浮的情感及倉促的生命。她曾說:「這是亂世…將來的平安,來到的時候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我們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平安。」她深深體會到戰爭扭曲了人的生活及思想,令人無法再從正軌生活、而漸漸變得陰暗及自私。結果,張回到上海的兩年後,年僅24歲的她,儘管對戰爭有「切身的、劇烈」的感受,也決定撇開民族恩怨的情仇、及義憤填膺的激動,擔起旁觀者的角色,以冷漠的語調,徐徐寫出《燼餘錄》。像是一堆槁木死灰吧,此文的主旨不在於描繪戰爭中的血腥,而是利用一段段真實而「不相干的事」,對黑暗人性的盡實報導、以及在亂世中的自傷自憐。她彷彿以事不關己的態度,道出被戰事蹂躪得無可救藥的人性,透露悲痛的盡處就只剩下麻木的感嘆號﹗
顯然可見,全文中雖沒有絲毫反戰及提倡和平的意識,然而讀者仍可以在大時代裡參透現實裡的人性,從而有種不寒而慄的恐怖感,比起那些五官抽搐、為痛而呼痛的皮相更具感染力。她曾於《自己的文章》中指出:「不喜歡採取善與惡、靈與肉的斬釘截鐵的衝突那種古典的寫法…」這是超出了時空的創新感,就是「事過境遷之後,原來的主題早已不使我們感覺興趣,倒是隨時從故事本身發現了新的啟示,使那作品成為永生的。」因而在文中起端,她亦清楚道出:「清堅決絕的宇宙觀,不論是政治上的還是哲學上的,總未免使人嫌煩。人生的所謂 ‘ 生趣 ’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事實上,張於文中一首一尾,都向讀者說明此篇文章的主題及靈魂所繫,讓讀者深感言之有物。
作為一位聰敏睿智的作者,張愛玲明白每每打入讀者心坎的事情,都是一些最基本的日常情節。因此,她一向也喜歡寫大時代中的生活瑣碎、以參照的方法讓讀者細嚐當中的矛盾。她關注的都是纖屑的世情與人性中的小惡小壞,表現了鮮活生動的「世俗文化」。所以於《燼餘錄》中,張從那糜沸社會內、千瘡百孔的生活體驗中左挑萬選,最後以自己、蘇雷珈、艾芙林、炎櫻、歷史教授佛朗、約拿生、生了蝕爛症的病人、以及一些大學生等人物為主,配以講及衣、食、住、行等的生活片段,以順時間方式 – 由戰事初期、中段及淪陷後,把情節轉換、遞轉,聯合了整篇文章。這種嚴謹的結構,豐富的意象,都營造了生動連貫的氣韻、節奏明快地緊扣讀者的心緒。大家就如一步一步踏入香港的黑色時期,一起感受被扭曲的人性及生活點滴。
從描述開戰時蘇雷珈對服裝的懊惱、艾芙林吃到得了便秘症、炎櫻看五彩卡通及於流彈下洗澡唱歌、張做防禦工作時吃的米與黃豆及看《官場現形記》、淪陷後尋找霜淇淋、吃小黃餅、蘿蔔餅等的新食文化、約拿生視戰爭為「九龍遠足旅行」、青年「成天就只買菜,燒菜,調情」的生活、以及「為了無聊而結婚」的人等等事情中,讀者看到的不是作者正面的不屑及鄙視,反而是升斗小民的真實慾望及困頓。正如她說:「能夠不理會的,我們一概不理會,出生入死,沉浮于最富色彩的經驗中,我們還是我們,一塵不染,維持著素日的生活典型。有時候仿佛有點反常,然而仔細分析起來,還是一貫作風。」
由於張要表達的是戰爭中人性的醜態及怪相、踡跼及失氣的無奈,她在文章的選料上,都盡見精心思量的安排。她寫了三則有關死亡的回憶:(1)因「解決膳宿問題」的守城工作…「我覺得非常難受——竟會死在一群陌生人之間麼?可是,與自己家裏人死在一起,一家骨肉被炸得稀爛,又有什麼好處呢?」(2)歷史教授佛朗的「光榮殉國」犧牲…「一個好先生,一個好人。人類的浪費」(3)那個只顧牛奶麵包而不理病人死活的她…「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沒良心的看護…我們這些自私的人若無其事的活下去了。」三則內容,沒有寫死亡的肉泥爛醬,而是描繪了可怕及自私的人性、以及戰爭賤視人命的殘酷。可見,張選寫的材料以及她的處理手法,都是具體可感的事物,讓讀者體會了作者描象的意念、及透過作者的眼耳心,去看去聽去想,清楚感受當中的感覺。總的而說,張對戰事的慘況,沒有哭哭啼啼的呼天悲鳴、沒有忠奸和三綱五常的倫理,只有一抹沒有被時間沖淡的冷漠及抽離感,似乎更無情的揭開箇中血跡斑斑的歷史。難怪名作家白先勇教授評:「張愛玲的寫作風格獨樹一格,不僅是富麗堂皇,更是充滿了豐富的意象。」而導演侯孝賢亦說:「創作者最大的希望,是像張愛玲一樣創造出可以留傳下來的不朽作品。」
文字,是文學創作者最基本的修養、也是影響讀者感受的重要因素。而張愛玲的文字,總粘著一股令人入迷的魔魅力。她,深深受紅學的影響及西方文化的薰陶,寫作風格揉合了華麗與蒼涼、冷與熱、以及諷刺與憐恤,是現代中又見古雅的複雜創作。她曾於《傳奇》的「再版自序」裡有一段名言:「有一天我們的文明,不論是昇華還是浮華,都要成為過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涼」,那是因為思想背景裡有這惘惘的威脅。」這些荒涼與威脅,彷彿為《燼餘錄》中的文字,築起一道惆悵卻美麗的籬笆,於惘然間盡現尖銳精確的描寫、及細膩淒美的色彩。
事實上,《燼餘錄》是一篇以回憶戰爭為主的散文,而它的文學評價卻比其他一般的高。猶如雕刻,張的功架就達到了國際大師級水準,她把現實的材料補磨、雕琢、潤飾,令其成為一道欣賞性高及品味優尚的藝術。或許,有些人會批評張的文筆過於華靡,可是她的唯美主義,是基於一種對照的思想背後。她曾說:「美的東西不一定偉大,但偉大的東西總是美的。只是我不把虛偽與真實寫成強烈的對照,卻是用參差的對照的手法寫出現代人的虛偽之中有真實,浮華之中有素樸…」正如她寫防空洞的一幕,本來是難受的、壓迫的情境,她卻描繒成一幅畫似的…「門洞子裏擠滿了人,有腦油氣味的,棉墩墩的冬天的人。從人頭上看出去,是明淨的淺藍的天。一輛空電車停在街心,電車外面,淡淡的太陽,電車裏面,也是太陽——單只這電車便有一種原始的荒涼。」多美又多諷刺﹗另外,她形容淪陷後的心情…「和平反而使人心亂,像喝醉酒似的。看見青天上的飛機,知道我們儘管仰著臉欣賞它而不至於有炸彈落在頭上,單為這一點便覺得它很可愛,冬天的樹,淒迷稀薄像淡黃的雲;自來水管子裏流出來的清水,電燈光,街頭的熱鬧,這些又是我們的了。」那是一種很無奈的歡愉、還是一種抓不住安穩的心緒,便要留給讀者仔細思索了。而當她刻劃醫院中病人的痛苦及孤寂時,她表現的魔力及深度就更甚…「時間一長,跟自己的傷口也發生了感情。在醫院裏,各個不同的創傷就代表了他們整個的個性。每天敷藥換棉花的時候,我看見他們用溫柔的眼光注視新生的鮮肉,對之仿佛有一種創造性的愛。」張竟以愛情聯繫了病人及傷口,大家好像在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中感受血腥的盟約﹗
因此,文學評論家蘇煒曾說:「我時時覺得她的文章是寫在針尖、刀尖與舌尖上的,犀利,爽亮,細碎。」這種尖銳又綺麗的寫法,像是個稔色而凌厲的女子,要衝出傳統的枷鎖、創造前衛。加上張運用了既準確又獨特的比喻及色彩襯托,令文中每一個情節都活靈活現、令人嘆為觀止。例如她形容現實是「像七八個話匣子同時開唱,各唱各的,打成一片混沌。」、寫學生對戰爭的態度是「像一個人走在硬板凳上打瞌盹,雖然不舒服,而且沒結沒完地抱怨著,到底還是睡著了。」、「機關槍 ‘忒啦啦拍拍’ 像荷葉上的雨」、圍城的生活是「種清晨四點鐘的難挨的感覺——寒噤的黎明,什麼都是模糊,瑟縮,靠不住。」、牛奶瓶在病人的眼中「是比卷心百合花更為美麗的」、在她眼內是「坐在藍色的煤氣火焰中,象一尊銅佛坐在青蓮花上,澄靜,光麗。」等等。這些比喻,就如繽紛鮮豔的鐳射,突然投放在讀者的心窩,蕩起萬千的迴響。
此外,張愛玲憑出奇超著的記憶力,及高度的組織與創作力,把大大小小的人物及事情都刻劃得淋漓盡致。例如她寫蘇雷珈的外表及行為:「…瘦小,棕黑皮膚,睡沉沉的眼睛與微微外露的白牙……穿著赤銅地綠壽字的織錦緞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寫佛朗士的:「孩子似的肉紅臉,瓷藍眼睛,伸出來的圓下巴,頭髮已經稀了,頸上系一塊暗敗的藍字甯綢作為領帶……每逢志願兵操演,他總是拖長了聲音通知我們: ‘下禮拜一不能同你們見面了,孩子們,我要去練武功。’」以及「暴躁的二房東太太,鬥雞眼突出像兩隻自來水龍頭」、「那少奶奶,整個的頭與頸便是理髮店的電氣吹風管;像獅子又像狗的,蹲踞著的有傳染病的妓女,衣裳底下露出紅絲襪的盡頭與吊襪帶」等。再者,張更巧妙地加入了一些對白,將處境戲劇化之際,更令人物栩栩如生。如防空洞的一幕裡:「開門呀,有人受了傷在這裏!開門!開門!…沒人心﹗」、垂死病人的「‘姑娘啊!姑娘啊!”悠長地,顫抖地,有腔有調。」以及俄國日語教師與女學生的輕佻對話等,都令全文彷如會發聲的電影。
不僅如此,張還鍾情引用諺語及詩句。她認為它們是中國語言的重要元素,曾於《洋人看京戲其他》說:「中國人向來喜歡引經據典,美麗的、精警的斷句…幾乎每一種可能的情形都有一句合適的成語來相配。」例如文中,她引用魏文侯的成語故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一方面像諷刺自己快將要死了,還要眼睛幹麼、另一方面其實是針對政府輕視防禦工作,只著眼防空機關的本末顛倒,得不償失的愚昧。而她又用韋應物的唐詩:「淒淒去親愛,泛泛入煙霧」寫出虛空與絕望。後段更以李商隱的《錦瑟》:「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帶出一種更滄桑的味道。此等寫作風格,反映了張的中西混合文學風格,以及喜歡以一些「民族的秘密符碼」,引發讀者思考更多、感受更深。
不容置疑,《燼餘錄》就是一篇令人深省的戰爭回憶文學。文章的主題跳出了舊有的框框、冷凍又窩心的語調、一氣呵成的結構、精心設計的情節、密度高及鋒芒畢露的文字,令此文成為了經典中的經典。就如龍應台博士於《政治人的人文素養 – 演講》曾說,偉大的文學、偉大的作家,使我們看到愚昧的同時,亦同時「認出自己的原型而湧出最深刻的悲憫」。張愛玲,由我年少時期看她的小說如《十八春/半生緣》、《不幸的她》、《五四遺事》、《傾城之戀》…到如今的散文、自傳、劇本及書信等,我都是對她衷心的敬佩。
好一個冬夜,聖誕鐘的鈴聲近了。
《燼餘錄》,令我想起香港曾於1941年12月25日出現了一個黑色的聖誕日…倏忽感到有點冷意。
附圖 - 攝於上海
(惜 04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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