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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0-05 15:48:18| 人氣213|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錄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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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中四處總是堆疊著為數不少的錄音帶、錄音機、光碟,以及各色聲響。錄音機們無休止地運轉,遍布在每個我一眨眼可能就會漏看的細小角落。有些錄音專錄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的下著;有些則專於室內濕氣大肆的蒸騰與被濡溼的和室的地板,以及我或者是母親的腳步再輕、踩在其上都會發出嘰嘎的聲響。

         *

  由於住在城郊,家中到市區的公車每天就只有兩班,早與晚、去與回。早上七點母親會將我從床上叫醒,在廚房與餐桌之間來回忙碌地替我準備今天一整天的食物。「妳現在先喝牛奶邊配著小蛋糕。」如果母親今天有要出門,她就會多加一句:「中午十二點時,妳再去將這一盤飯菜,拿去微波爐微波一下就可以吃了。」同時從廚房中熄了瓦斯爐,端出一個白色的瓷碟,上頭裝了幾色小菜。而廚房裡的瓦斯剛被關掉的聲音,餘音仍輕輕地作響著,抽油煙機嗡嗡聲響小塊小塊地佔領了廚房的一角。「晚餐……嗯,我再從城中幫妳帶些東西回來好了,如果在我回來之前就餓了,那,這裡有水煮過的青菜,妳可以先吃。」才剛把手上的白瓷盤放下,她就馬上轉身地從冰箱中取出一小鍋燙過的綠花椰菜朝我的方向一晃,又再度放回冰箱。而剛剛她轉身的氣流,我想也必定有著碎瑣的聲響,像是氣象預報中,白色颱風在夜晚侵襲家中時的聲音,只是小了點。
  說著這些話的她此刻穿著必定是鮮潔華美,像是一道她精心料理的菜色,某個盛大的晚會開始前的入場音樂,更直接且精確一點地說,正要去赴一場簡單且隆重的婚禮。可我記得她和我說她只是要去城中,帶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或者是替我再多買個幾本適合我看的書。外頭此刻的天色澄藍如水,溫暖的好天氣,陽光斜斜地照進客廳,反映出空氣中微弱近虛無的灰塵,隨著我舉手投足間的空氣流動,高昂、落下、靜止。對了,也該是有個錄音機專門錄下灰塵的聲響才是。
  母親出門。
  鑰匙在金屬孔內翻轉、扯上一個又一個的金屬環結。我曾經在母親出門後,快速地趴在門板上,耳朵貼附於其上,盡可能的靠近鎖孔。喀啦喀啦的金屬碰撞聲響鑽進我的腦中,仿若連我的耳朵都一併鎖上了。當心中有了這個詭異的念頭後,好似我剛剛趴著的不是門板,而是會咬人的動物。我快速地往後退了一步,從此以後不再將耳朵貼在大門之上:我只要認得這個聲音就夠了,沒必要常常聽到它。
  母親不在的時光,是靜止的,除卻牆上掛著的壁鐘仍固執地堅守著一切的行進,滴答的隨著錄音機轉動的聲響,從未停止。每個整點的報時,隨著時序的增加變得更長更久。幾乎佔去了某幾座錄音機所能錄製的全部時間。
  母親在的時候,有時,我和母親之間,也是靜止的。她總是不發一語的打開門,將帶給我的書以及食物隨意往桌上一擺,整個人像極了凋敝的葉子墜入沙發之中。接著凝滯。此刻她身上總帶有外面世界的聲音,可能是公車上龐大的吵雜聲,她曾經對著我喊:「妳可不可以不要再說話了?」;也可能是她今天所遇見的人們眼皮眨動的聲響匯集,「妳不要這樣眼巴巴的望著我,我一個人出門就夠累人的了。」
  對於外面、家門口之外的地方,在我的童年時期,我從未真正地清楚過,她也不曾告訴過我。我只能依照她所安排的食物類型,來斷定哪些是可以吃的;按照她是否帶傘的動作,來推測雨季是否到來;辨別她五官些微的輕動,來了解她可能所有的情緒變化。但是這些變動大多數都是沒有聲響的,不是我一個人能夠記得住的,所以我只能仰賴錄音機,紀錄所有。

         *

  錄音機所能錄到的範圍過於廣大,小如屋子裡的光影變化,在我耳中像是滑冰如此的東起西落,天色的變化是把麻利的刀刃,在所有可見光的事物上細細劃下一道一道的運行軌跡。大如母親的表情,例如兩道眉毛略顯鬆垮時,記著眉頭凝聚的力道,眉毛末端下垂的程度低過了幾個音階。可由於母親的眉毛是修過後的細,我不甚確定滿佈的錄音機有沒有任何一台有成功地將這細眉微微鬆垮的聲音錄進去。錄音機每天的工作量極為龐大,每天每天,我和母親的房子裡就又有某間房間被已錄製完成的錄音帶給堆滿,而我只能慶幸在這間房子裡,只有我和母親住。就算我能夠粗略地估計錄到的聲音、數量的多寡,但我也從來沒有將那些錄音帶拿出來聽過。卻又因為不捨沒聽過內容就將那些聲響給洗掉,所以我沒有讓自己損失過任何一捲錄音帶,我沒有丟棄聲音、聲音也無從離開我。
  雖然我一直無法確定母親是否如此。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的房門總是閉鎖的。關上的母親的房門對我來說總有一種莫大的吸引力,我嘗試著進入其中。我常常趴在地上,企圖從門縫中窺視其中的景象、氣味、聲音。每次都只能看見雪白色的磁磚往門板底延伸過去,然後到底。有光映著磁磚亮晃晃的,可我無法確認那是自然的天光或者是和客廳同樣的日光燈。當然我也曾經將鬧鐘的時間調得早一點,試圖早點醒來搶在母親開門之際,早她一步鑽入房間裡面。每次等我醒來之時,母親已經在客廳等我,而我總懊惱地發現,我的鬧鐘已經被仍眷戀著棉被的自己給按掉了。並且再睡下。
  或者在母親面前耍賴著、撒嬌著、胡鬧著意欲進去她的房間裡面玩個一回。「媽,我今天會寫比昨天更多妳出給我的功課。」或者是「媽,我不管啦!」之類的話語,不過每次都被母親出門前的交代話語給抵消。「來,我和妳說,這盤是中餐,這盤是點心。」「今天要把這本作業本第二十到第三十頁寫完。」……
  曾有幾次半夜自惡夢中醒來,我哭鬧著握緊拳頭敲打著母親的房門,碰碰碰的幾聲,太累了,惡夢仍繼續追趕著,我也無暇去照料那些龐大的錄音機們。可母親的房門沒開,裡面沒有傳出絲毫聲響,一片靜悄。客廳的大鐘則自顧自地行進著,幾次的報時提醒著我又在門外多站了幾回。直至天色將亮之際,我總算哭得累了,乖順地倚著門板便靜入下一個夢鄉,像是錄製同一捲錄音帶另一面一樣。直到母親早上打開房門,失去倚靠的我便往後倒下驚醒,這捲錄音帶才到此為止。
  僅僅有幾次的重病發燒,她曾讓我睡躺在她鬆軟的床上,枕著冰枕,我昏沉地欲睡欲醒,在夢和非夢的界線之間徘徊。過於疲倦,身體過於虛弱,腦袋中一片朦朧地無法起身去查看所有的錄音機是否安好,帶子是否有正常運作,已錄製完成的錄音帶是否有找到自己應該歸屬的地方,就好像我認為我歸屬於這間房子,母親歸屬於這個房間,即使房間不歸屬於房子。

         *

  在母親開始將我保護在家中的時候,她為了彌補我,使我有了第一台的錄放音機,以及之後更多的錄放音機。

  有門,有鎖孔,就有鑰匙。
  長年以來,偌大的房子裡除卻母親的房間,我再也沒有被限制進出其他的房間。我的房間是自行佈置的,房間裡只要有任何一丁點的移動,我就會知道。於是我開始在房子的各處尋找應該存在的、房間的鑰匙。客廳沒有、書房沒有、廁所沒有、陽台沒有、陽台上每一個盆栽都沒有。沒有。我一寸一寸的在家中的地板上爬行,手中握著鉛筆,帶了張紙,將我勘察過的每一個地方都寫下來以免重覆。我發現,沒有,沒有鑰匙的蹤跡。我感到頹喪,像每次我意欲進入母親房間不得的頹喪。再一次的我又遠離了那扇門。我找不到進入那扇門的方法。

  我只有時間。
  一個人的、用不盡的、無人和我分享的時間。

  我一件家具、一件家具的小心審視,要求母親買那些內容為介紹家具構造以及功能的書給我。(我其實不太能夠確定母親聽聞我想要買這類的書時,心中作何感想。她依舊凝眉細細不動,只以和往常一樣的聲音交代著我每天的功課以及食物。)然後將那些書讀得熟透,查看這些家具是否只是家具,只能發揮它字義上的功用。和我的錄音機不一樣,能夠紀錄我的一切。
  先是客廳的沙發、再來是餐桌,和最有可能藏東西的雜物櫃。從浴室馬桶的水箱到客房的衣櫥是否有暗門。廚房瓦斯爐下方到流理台底下的水管後方。沒有。我沒有找到任何的怪異之處。

  過年節時,家中仍舊只有我和母親。我和她彷若遺世獨立於所有人群。守歲那天也只是她比平常多煮了一道菜,然後待在我的身旁──她看她的書,我看她新買給我的書。那夜我始終靜不下心好好地將手上的《花園中常見的有毒植物》一書看完,我的腦海中反覆地去回憶傍晚我在大掃除時所看見的物品:一大串我從未見過的鑰匙。鑰匙就放在我少數幾個沒有放置錄音機的地方,放在我平常根本搆不到的冰箱頂端,也不反光,應該是因為上面積了一層過厚的灰。我突然以為,這間房子裡的所有事物都積上了一層過厚的灰,唯一例外的就是去城中採買物品的母親,以及,我從未進去過的母親的房間。

  時間一再拉長,我的錄音機們仍然運轉不休,錄音帶的產量隨著母親更為頻繁的出門而與時俱增。有時我不得不慶幸有錄音機在,可以代替我聽到一些我來不及聽到、尚未聽到,或者更多的時候是我不願意聽到的聲音。此外,有時為了那些不知道該放在哪裡好的錄音帶,而感到苦惱,卻依舊捨不得丟棄任何一捲。
  母親的房間我仍舊沒有進去過,多年以來,再累她也不會忘記鎖上自己房門的動作,我也一直無從探知在她的房間之中,是否也堆疊著錄好以後會自動收納歸檔的錄音帶。

         *

  就在我十五歲生日的那個晚上,晚餐時分,門的鎖孔上並沒有傳出鑰匙轉動的聲響,她只要此刻沒有回來,就意味著她今天不會回來了。所有的公車(在我的想像之中)已經在公車總站列隊休息。可能會有司機花盡身上的最後一分力氣將公車從裡到外打掃過一遍,或者是,拿出下一期的公車廣告,先是將舊的、被我錄製過的廣告撕下,再將新廣告背面的紙撕下,露出了黏膠,一大片一大片將公車重新包裝,然後成為我想像中的樣子,讓我的錄音機裡又多了一點新的玩意兒。
  我終於忍受不住了,今晚實在是過於無聊而我長年的好奇已經到了極限。我將家中最高的高腳椅推至冰箱旁邊,爬上,手臂努力的撐起身子,一攫,將冰箱上的家中各房間的備份鑰匙取下,快步地走向母親的房門口。我確切地相信這些動作,所有的錄音機都錄進去了:椅子滑過地板的聲音、整串鑰匙互相敲擊所發出的金屬聲響,我的心跳聲過大應如鼓響,腳步「嘰嘎」的聲響在錄音帶中更是徹頭徹尾的沒有消失過才對。
  我仿照著母親轉動鑰匙的方式,一把接著一把的測試著,試著轉動母親的房門。二十來把鑰匙被我因確信今晚只有我在家,而動作緩慢的測試著。直到最後一把。
  那是一把最小又色澤又最為黯淡的鑰匙,看起來像是已經生鏽得無以復加,我伸出食指,用指甲小心翼翼地試圖摳掉上面的髒汙,鑰匙變得比幾秒鐘之前光滑。到了此刻,我特地的停下動作,反身去尋找離我最近的錄音機,好確定錄音機可以將此刻全部都錄下來。而我相信,我相信我自此之後就會有時間回去聽那些我從未聽過的、錄製好的帶子。
  我深呼吸後,堅定地將鑰匙插入孔裡,輕輕地轉動。在門鎖發出轉動的喀滋喀滋聲響的同時,其他的房門已抵擋不住從前到現在日益龐大的錄音內容,如同放鞭炮般「碰──」地接連炸開每間被我關妥的房門,灰褐色的帶子迅速地流出、堆積、一波一波像是海潮般朝我撲來。所有的聲音通通出現了,在我被聲音淹沒之前、在母親的房門打開之前,我瞥見最初的、母親送我當禮物的錄音機,衰弱而堅定地,將我以及這一切錄進母親的錄音機裡。

‧20070715
‧2008.05 y.s.

台長: 海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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