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想,在奔離流轉裡,還能留下一些什麼?這遠去的風姿,追不上華年盈盈。我看著妳壯,比我原本認識的妳更壯,經過這些年之後。
那是第八節車廂,那些不知如何數算起的星期一早晨,我們在這裡聚首結伴回校。那一年我們大一,都住學校宿舍,相隔一牆的傍著,妳在二三○八室,我在二三○九室。到底是怎麼認識熟稔起來的呢?迷糊的我總是記不起一些細微,上回三人聚會,和曦聊起這個話題,兩人都想不起來。我和曦都是那種蹦蹦跳跳笑聲很大的那種女生,妳恰恰和我們相反,不僅慢條斯理音聲輕柔,而且做事不疾不徐有條不紊地精準。妳看著我們努力回想,插話進來說妳記得。我也才知道,原來我跟妳是因為三毛的《傾城》而結緣的啊!妳說,那時我到妳的寢室閒聊,剛好看見妳書架上有一本《傾城》,那是我國二那年極喜歡的三毛。妳說我便借了回去翻看,閱畢還妳時還另外附了張紙條寫了點字給妳,我們之間多年情誼的橋,約莫就是從這時候搭上的吧!
然而人和人之間,過於親近了,分寸沒有拿捏好,自以為足夠的理解常滋生出一條誤解的線蔓蔓結枝,終於遠離。還記得大一下時,接近夏天的時候,依舊是妳先從中壢上車,火車行至新竹,我步上第八車廂尋妳。那時我隱隱生出不安,連著幾次跟妳說||說不定以後我們就不能這樣一起搭車了呢。果然一語成讖,大二下學期開始,我們形同陌路。
這結一直到大三下,才慢慢舒解。大家的路向慢慢底定,我想著曾經那樣親近的妳,心裡不免一酸。真的就這樣擦肩流失了嗎?想著大二無數個失眠揪心的夜晚,我的疑惑與失望伴著前路迷離,遠遠望妳、冷冷迴身,我無情到可以視若無睹、靜默走過。於是有人和我說,她對我那年印象最深的,便是我總是一個人。偏偏總有些巧合,讓我倆想真正遠離都不能。大三冬天,朱老師帶我們北上故宮並參觀中研院的甲骨片,我倆不其然地撞衫,穿了同一款的長袖上衣,妳灰、我黑。那時候我們還是沒說話,但相處的氣氛已經緩和許多,感謝機靈的曦夾在中間,總是三不五時地通報妳的近況給我知道,我看似不經心的聽著,其實都放在心上。想著想著,大三下依然有些孤僻的我,寫了封信給妳。對於這場錯待妳,我是該道歉。於是我們在文字往來裡一點一點重拾,小心翼翼。沒有大一時的熱切沸騰,卻多了更多體貼溫柔。
是共處的最後一年了,我忙著準備研究所考試,妳跟曦決定先工作。見面總是嘻鬧的多,回想起來都是燦燦笑顏,每每翻看大四那年的相簿,也是這樣的心情。
大四末了,倒數第二堂古文字上課前,我收到Dan的e-mail,說他正在南下的火車上,若錯過了也就罷。那時上課的教室就在計中旁,我離開電腦,跑到教室跟妳和曦說,你們提醒我打電話問幾點到啊?!對喔,我才想起來是該問問。手機撥通,是Dan剛睡醒的聲音,他剛下班就上了火車,於是在車上補眠。下課後我去沙鹿車站接Dan,到了學校便喊妳們出來看他,還記得他看見跟我一樣大辣辣說話的曦,問了聲:「你們真的是中文系的嗎?」也記得他聽見妳的聲音後,翻過頭問我:「她平常就是這樣說話嗎?」我說當然囉!他說,妳的聲音真好聽,又說,只有妳比較像中文系的,然後跟妳說「辛苦妳了辛苦妳了!」沒想到妳竟然答「彼此彼此!」弄得我和曦在旁看你們兩人這樣一來一往,哭笑不得。不過見過Dan之後妳也說,他不適合我。我說我知道。但對Dan的那一份牽掛縈心,確是難捨,這位曾相伴多年的好兄弟,是上天賜給我的最美好禮物之一。也因為知曉妳懂得我對Dan的一份難言情深,碩一上接到喜帖時,我第一個便想起妳,於是妳陪我一塊去參加了他的婚禮,見證他人生的另一個階段開始。之後得知Dan遭逢的一些厄難,我儘管心疼難過,卻早已不能再幫上什麼。妳聽見,只跟我說,每個人都有一些劫要面對,尤其死生大事,不過早晚而已。換個方式想,我該為他高興,他比別人早點面對,也早些學會灑脫看待。
妳有天蠍的冷靜清明,以及別於世俗的一些觀感,有時和妳聊著聊著,不自覺地便會迸出一些光亮閃過腦際。因為太快,有時我也來不及說,只能等到下回見了妳再跟妳提。我生在兩星座之間,但妳總是堅持地說,我像獅子,而且很像。搞得我有時佯裝怒意問妳:「張咪咪!妳對獅子有意見嗎?!」可是按我的出生時辰論,我是落在巨蟹呢。若給妳聽見,妳一定會說:「搞錯了搞錯了,一定弄錯了。」要說的只是,我們倆一個外放、一個內斂,一個似火般急熾、一個如水般溫緩,在失而復得後再遙遙相伴於日常,是多麼的不容易啊。偶爾我抬頭,衷心地感謝天,給了我妳們這些好姊妹豐厚我的貧瘠;有時我低霾,鬱鬱地同妳傾訴,回頭總是可以看見妳的耐心陪伴。
妳總是聽,像一盞燈遠遠灼亮著,靜靜守候、不驚不疑。
我似乎也習慣了在妳面前舒張自己最軟弱的部分,對世事的不解、對人際的無奈。妳說妳記得某個冬天我異常的焦慮不安,雖然不知我為何事如此煩躁,但感應得出我心裡有事。而妳也不問,妳從不探人隱私,除非我們願意傾吐,這也是我在妳面前得以如此自在的主因吧!我總是急急地說、切切地喊,彷彿歲月追趕不待就要飛散。
妳總是說我的直覺奇準,特別是在人事應對上。
這樣的敏銳多愁雖是我曾經多麼不想要的麻煩性情,確也幫我消弭了不少災厄,讓我平安渡過許多莫名糾葛。妳也說,我的易感源自從小察言觀色,看得臉色多了,已然是宿命裡難以切割一席。這一回,我雖然不急著想放棄,但確實是有點疲憊跟心寒了。妳緊緊勸著說『至少把這個階段完成再說,別急著作決定,慢慢來。』我說我會的,再怎麼也不會走了一半擱著,好歹告個段落了再另起標竿。不明白的是,釋放善意後招惹來的惡意中傷仍微微牽扯我心懷,是因為我還不夠強韌嗎?否則為何我無法如同以往一笑泯恩仇,繼續堅定前行?這萬般錯咎都該歸於己身不足才叫豁達嗎?似乎也不是如此罷。於是我最終選擇退一步靜觀,然後問天要我學得的到底是什麼?然後耐心等待這一片霏雨止息,還自己一方朗淨。
孤單的夜,望著滿滿月光時我也會想:此刻如此貪戀不捨的究竟是青春散發的歡喜懌懌,還是這些年歲邁遠後也終將逐漸褪蝕的誠實勇敢呢?生命的靈彩,在這冷冽冬夜裡沒有消散,只是探問敲叩深埋的心需要多一點風颺,方便自己迴一身還滿,擎一聲清啼。
跟天說:『如果有路,我就走。』
想著生命旅途再困蹇,至少都還會有一個妳願意點燈暖我,儘管行走迷宮,也都昂揚了起來。
二○○三.一.三 龍井的夜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