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豬你快跑小豬你快跑……』她聽見他的姊姊不斷地喊,柔腸寸斷地喊。
火葬場外的天空卻是刺眼的明亮,黃土塵沙飛揚,一群人站在遠遠的地方守候,送他這最後一程。
小豬是他家人專屬的他的小名,據說是因為他小時候圓嘟嘟胖呼呼十分討喜的緣故。她一次意外聽見時在心裡偷笑,不敢給他知道她已經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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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題就這樣算,妳把這個公式帶進去,就應該可以解了,妳試看看,我先去看其他人的狀況。』他一如以往細心又溫柔地教她數學,從沒有過一絲不耐。
那年她高三,已經是有點死馬當活馬醫的一年。不過因為一次玩笑話,他就來她家教她及她另外三個同班同學高中數學。為期十個月左右,從學期初的九月教到隔年六月左右。甚至,他還跟著她一起去看了考場,考完當天家人無法去接她,還是勞煩他送她回家的,一路他和她討論考題的難易如何、答的如何。
他是她哥哥的同學,三不五時就會到家裡找她哥哥,於是和她也就自然熟稔起來,是她哥哥所有朋友裡最照顧她的一個,也因此她有問題也比較敢找他。
這十個月他分文不取,只為了讓這四位數學程度不好的小女生能打下一點根本基礎。一方面要顧著自己大二的繁忙課業,一方面要撥出時間來預備這額外的差事,上課時間一週至少一次,有時她們狀況不佳還會多增加一次補課。
那幾個女孩高中畢業後,都進入了補習班重考,有兩個隔年就考上,另外兩個又再衝刺了一年,也進入了大學。四個有三個選了中文,還記得當時他笑著說『妳們是只有中文系可以唸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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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夜晚她跑去圖書館查資料,她記的很清楚,是十二月十六日,一九九七年。
後來聽她高中國文老師說,那則聯結車拖住一對情侶而導致當場死亡的事故有上電視新聞。早上八點左右的事故,她待在沒有電視也沒有報紙的宿舍,過著一種封閉又自由的生活。
回到寢室,打開燈,室友們都還沒回來,那天是週日,她那週沒有回家。
晚上十點多,她爸爸終於找到她。劈頭便問她跑哪去了,找了她一個下午和晚上,那個年代一個學生別說現在氾濫的手機了,連call機也不是那麼普遍。
頓時五雷轟頂,聽完爸爸告知他的意外。宿舍三分鐘期限剛好到,電話被切斷。她還記得她匆忙拿了電話卡衝去電話亭,又打了通電話回家,問爸爸說:『是騙我的吧?!』爸爸說『這種事情能騙人嗎?』
一夜未眠,等著天亮沙鹿第一班火車。
淚靜靜滴在正在趕寫的部首作業上,暈散了十行紙上的毛筆字跡,換了一張又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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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堅持到太平間見他最後一面,如同她堅持蹺一堂從不缺席的史記課,去送他最後一程。因為她永遠記得七歲那年,她遠遠逃離不願送別引發的遺憾,此生再不能彌補。
他的臉龐一如她記憶中的俊秀,整理過的面容很平靜,看不出她聽說的事發現場的駭人。他總是溫柔又細膩的對待身邊他可以照顧的女子,比如像他妹妹般的她,或者是後來很不被他家人諒解的他的女友。
他是為了送他女友去林口長庚上班,才遇上了這件事故。
初時,她也是很不諒解他女友的,為什麼不自己搭車去呢?淡水到林口不是一段短的路程啊。但靜心後公平點的想,或許他女友也是這麼想的,但是以他對女友的疼惜珍愛,送這短短一程,不過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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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冬天他大四,為了準備研究所考試而暫居淡水,然後到台北市補習。
發生事故的前一個月,她還站在那個窗台,和他閒聊窗外月亮多麼的明亮,能夠多讀點書還是幸福的。而他的女友因為工作一天累極,已在屋內沉沉睡去。他跟她說話還特意放低音量,很像在說什麼秘密似的。
參加完他的告別式,她繼續她如常的大二校園生活。只是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可以讓她在等不到公車時的深夜,很無理的打電話給他:『欸,你可不可以來載我啊?』再也不會有一個人,讓她可以問一些有點白癡的電腦相關問題。
而她也在參加完他告別式的隔天決定了要考研究所。
那堂史記課上,老師一如以往用半激將法的方式來激勵同學。還記得她那天下課就跑去敦煌書局把那一套四本的勞思光思想史搬回宿舍,雖然常常翻著翻著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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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鳴動,蟄蟲震出。
驚疑不斷的生命旅程,仍不能回答她十九歲冬天對於早逝的二十一歲容顏的迷惑。
永遠的二十一歲,永遠的他。
* 僅以此文紀念九月三日出生的張,他從未真正離去……
二○○三.三.九 午后,台中龍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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