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初雪
李旻浩彷彿是韓知城人生中的一個小插曲。
如最後一通電話說的,初雪來臨前,韓知城必須得忘掉李旻浩。
殊不知擦乾眼淚後,2022年,直到十二月三十一日的最後一秒,都沒有降下一片雪花。
這或許很魔幻,連韓知城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但也有那麼一點可能,他為他還喜歡李旻浩找了非常適當的藉口。
迎來新的一年,身邊不再有那個常常逗他玩,叫他小松鼠的哥哥。
班上人對李旻浩轉學這件事並沒有太大的反應,畢竟當初,李旻浩也是這樣進到這間學校。
那人打架打慣了,出事就換間學校,連來到這間學校之前都被傳說打了群架差點誤殺了人。
韓知城偶聞風聲,但從來不覺得是真的。
直到現在也一樣。
高中的課業總是忙碌的,原先熱鬧的早自習變得沈寂緊繃,所有人都搶著最後一分最後一秒,
畢竟再過三百多天,上考場的就是自己和身邊的這群人了。
「你痛苦嗎?」
徐彰彬拉著韓知城到天臺,吞雲吐霧間,韓知城發現,季節早已更迭成濃雲漫布的暮冬。
不再是他們第一次來談心的那天,萬里無雲。
顯得從徐彰彬口中吐出的菸有些多餘。
韓知城多想吐出個不字。
「想哭就哭,像我那時候一樣」
韓知城抬頭對上徐彰彬的眼神,那雙淡褐色的眼眸盛滿了悲傷。
「反正,他們都不會回來了」
一滴冰涼的液體落在韓知城的臉頰上,他伸手抹去。
「下雪了」
下雪了。
「彰彬哥…」
顫抖的聲線變得沙啞,他是什麼時候又變回不善言辭的樣子?
「我…我失敗了」
我沒有在初雪落下前,忘掉那個人。
在徐彰彬的肩膀被自己湧出的淚液濡濕之前,他又忽然想到那個好多年前的冬天。
雪花、吉他、還有那雙溫熱的掌心。
他好討厭冬天啊,真的。
淚珠一滴滴落在年上者的制服襯衫,他又再次哭得像小孩,
像那天午後,他緊緊抓住李旻浩胸前的布料,小臉埋在那人頸窩間歇斯底里地大哭。
那人慌張的愣了一下,像個笨拙的小大人,手凝在半空中,
隨後又像下定決心,牢牢的擁著他。
他是不是,也忘記了那種感覺呢?
好不公平啊…
韓知城笑了,笑得很醜。
他用力攢著胸前的襯衫口袋,一把拉扯,像是要把最裡頭的心臟撕裂。
徐彰彬已經看不下去了,酸澀的顫慄。
這些天,他把韓知城的無關緊要看在眼裡,
但又有誰捕捉到那雙乾淨的眼睛從清澈變得深不見底?
「他不會回來了…」
李旻浩不會再回來了,
也不要再回來了。
-
「說真的,你覺得李哥去哪了?」
黃鉉辰手裡持著高腳杯的頸子,搖搖晃晃。
「不知道,不是好事,但也不見得是壞事」
徐彰彬在碎裂了兩個角的手機螢幕滑了幾下,沒有收到任何訊息。
「唉…他好不好我不知道,但韓知城絕對不好」
徐彰彬不置可否的聳肩,按了主畫面鍵,一張乾淨的臉龐映在桌布。
「從以前一直想問…這誰?」
黃鉉辰一口抿掉所有的酒液,指著徐彰彬的手機問道。
「…甘你什麼事?」「呀!我們是兄弟!」
徐彰彬翻了個白眼,起身就要走。
「難道,他不是叫李龍馥?」
徐彰彬倏地停下腳步,驚愕的看著聲音的源頭──
「你…」「狗狗!!!」
黃鉉辰朝金昇玟飛撲過去,被那人敏捷的一躲躲開。
「離我遠點」「嗚…」「!」
黃鉉辰突感一股拉力逼迫自己撞到桌邊,正痛呼出聲,換金昇玟窒息的倒抽一口氣。
「你…為什麼認識他?跟他什麼關係!」
金昇玟從沒有看過這樣的徐彰彬,雙眼通紅,咬牙切齒像是要把自己撕碎咀嚼。
在他的印象裡,雖然都和他不喜歡的李旻浩、黃鉉辰混在一起,但徐彰彬是認真負責的富家公子,人品也沒有什麼問題,為人也挺和善。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比李旻浩還可怕的徐彰彬。
「彰彬哥!放開他!」
黃鉉辰從一片混亂中反應過來,急忙去扒拉掐著金昇玟的那隻手。
但那手就像是有用不盡的力氣,越扒掐得越緊,急得黃鉉辰都快瘋了。
「咳…龍馥是我國小同…學」
徐彰彬聞言,稍稍鬆開了緊握的拳頭。
也是這時,金昇玟的餘光才默默瞥到,那隻垂在身旁的手指甲早已嵌進肉裡頭,帶出一道道血色的月牙。
「他的葬禮…我有到」
金昇玟對李龍馥的印象不多,只記得放學時他都得自己走回家,那人卻總有一個哥哥來接他。
「那時候還很羨慕他」
金昇玟長腿一張,跨坐到黃鉉辰剛落座的高腳椅。
也是這時,黃鉉辰才看清金昇玟的裝束,不是平時規規矩矩的制服,而是休閒風的棒球外套和白踢恤。
「原來那是你」
徐彰彬死盯著地面,彷彿要把大理石盯穿。
「你們都在講我聽不懂的話」
黃鉉辰吃味的癟嘴,又不能說什麼,默默觀察兩人的眼色。
金昇玟看著逐漸變得脆弱的徐彰彬,沒心沒肺的笑了。
「他就是你放棄一切的理由嗎?」
想到班導師召集眼前這人跟韓知城的那天,他本想把作文也一起交去,卻在門口先聽到了徐彰彬的自白。
「我覺得,龍馥也會很難過很生氣的吧?」「你懂個屁!」
徐彰彬拳頭一揮,打碎了桌上兩個玻璃杯,引起小小的波瀾。
「我說的你不也清楚嗎?你就是孬種,才想把希望寄託在韓知城身上,卻沒想到把韓知城也拖的和自己同樣下場!」
金昇玟脾氣也起來了,早已褪去昔日的成熟冷靜。
黃鉉辰咬唇,漸漸理解眼前的一切。
「我是韓知城最親近的朋友,李旻浩是他前男友」
「說真的,我一點都不在乎你們要怎麼看待他們倆這段感情」
「但在我眼裡,你們倆作為朋友都沒有幫助過他們,反而是拆散他們的元兇」
「你敢說你沒有嗎?徐彰彬」
金昇玟薄唇些微乾裂,在昏暗的燈光下逐漸迷離。
「你今天早上又是用什麼身份、有什麼資格去接韓知城的眼淚?你良心不痛嗎?」
金昇玟接到老師指示上到天臺看看情況時,只捕捉到兩隻互舔傷口的小獸。
「美其名說是要韓知城不要走你的路,那結果是什麼?」
「一個沒勇氣愛,一個條件不允許愛」
「這種孬種個性我怎麼想破頭也不應該出現在李旻浩身上」
「你找韓知城談什麼我大概猜得出來」
「認真想想吧,你自己的路和韓知城的路有什麼不同」
那晚的雪特別大,遍地都是碎裂的聲音。
-
韓知城努力撐開眼睛,又是一天清晨。
他有多久沒有好好入眠,他也數不清了。
感覺生活只剩張眼闔眼,奶奶似乎也看出自己的異樣,只讓自己不要擔心生計,去找了一份清潔的工作,要韓知城把兼職放掉專心準備大學考試。
他答應了,只是看到衣櫃邊的那把吉他,他又猶豫了。
那年的記憶在短時間內模糊了更多,取而代之的都是那場表演,李旻浩在台下,帶著笑容望著自己。
那雙桃花眼,彷彿盛著萬頃星河,如納百川,像是含進全世界。
迎來春天,他並沒有順利的忘記李旻浩,反而記憶在腦海裡日漸清晰。
但課業並沒有給他繼續深想的時間,接連不斷的考試和題本壓得他喘不過氣。
他變得沒有目標。
如果李旻浩在,他會怎麼開導自己?
他要為了奶奶、為了理想、還是單純的好好考個成績,考上好的學校就是最終的目標呢。
為了李旻浩,他又能做什麼?
他只是,很想知道李旻浩在做什麼。
當初為什麼突然不告而別呢?是自己不夠好嗎?
是如他的前前女友說的,他一無是處,被厭棄了嗎?
「知城啊,忘了我吧,在第一片雪花落之前」
這句話變成一種無形的壓力,在腦海裡叫囂。
說真的,忘了又如何?
說到高中,總還會記得,有個人在自己的高二生活裡發光發熱。
他會陪自己回家、會逗自己笑、會在自己大哭時給予擁抱。
他會吻去自己的淚水,會溫柔的和自己說,
你很棒,我喜歡你。我喜歡你的全部,你很好。
韓知城躺在床上翻了身,直到臉頰觸到枕頭上的濕意,才發現自己早已哭得毫無尊嚴。
他失去了什麼,他很清楚。
只是太痛了,短時間內大概接受不了吧。
韓知城伸手,摸到床頭櫃上的手機。
打開兩人的對話框,兩人的對話停留在那天約會前一晚的晚安。
他下定決心打了一行字,像是道別這段感情,像是撫慰自己的青春。
「謝謝你,李旻浩,祝你未來一切安好」
按下傳送鍵,全身細胞脫序的跑跳,
他感覺心臟都要跳出來了,血管在強力的收縮。
按下封鎖鍵,他又呼了一口氣。
一切都會變好的,像還不認識他之前。
-
「已經說過了,財務報表怎麼看?」
男人有些無奈地指著一疊花花綠綠的文件,看著呆坐在發上的少年。
「這…太難了」「你要放棄了嗎?」
李旻浩幾乎是一瞬間就搖頭,又拿起桌上的報表和紅筆圈圈畫畫。
一雙大眼下多了一對黑眼圈,男人嘆了口氣。
「旻浩,不用把自己逼太緊…」「不,我得快點才行。」
他已經失去了初雪的機會。
「…….」
男人瞭然,沒有再多說。
「那個男孩,這次預考是榜首,你知道嗎?」
李旻浩愣了一下,手邊工作也停了,爾後搖搖頭。
「你叫我不要打聽他的消息了,不是嗎?」
男人抿唇,頷首。
「你知道你現在要怎麼做嗎?」
李旻浩沈默,指節一下下敲著沙發把手。
「那女人不捲款,改勾搭對手企業,把你爸的心血都洩出去。」
「你覺得你該怎麼做?」
李旻浩還是沒反應,連敲擊的動作都停了。
男人嘆了一口大氣,又換了說法。
「她現在發了威脅,告訴你你喜歡的人有危險,除非把你自身股份交出去」
「你覺得你該怎麼做?」
李旻浩無意識地握緊拳頭,未張的唇內牙已經咬的喀喀響。
「殺了他」「…再想想」
「打敗他」「實質作為?」
「把他公司搞垮」
男人無語,對又不對。
算了,氣頭上的人回答不出100%正確答案的。
「明天再繼續吧,你累了」
男人起身,回房裡去了。
李旻浩懵懵的望著地面,良久以後,桌面上的手機亮了。
是熟悉的鈴聲,專門為他設定的。
猶豫了半晌,還是忍不住滑開。
「謝謝你,李旻浩,祝你未來一切安好」
那一瞬間,他喉頭都是難抑的難過。
他的小孩應該一輩子當個小孩,不用說出那麼成熟的話。
他心疼的腦殼都在顫,刪刪減減,又不敢送出。
他,在初雪前沒有忘記自己。
但他想忘記自己的吧。
「你能不能等等我…」
我不想失去你,
我們還要一起去看電影啊、要一起去南山掛鎖、要一起去好吃的餃子店。
要一起去看海生館裡的水母,要一起去釣魚咖啡廳混一下午,還要看歌舞劇。
「你等等我好不好?」
傳送失敗的字樣像是匕首把他大卸八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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