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老必然會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只是,當肉體漸次頹圮,崩解中或許現出的是祝福。
我只是這樣想著,我們的肉體感官或許像那閉存、封蓋了寶石的土渣礪岩,總得等時光的風化作用,崩壞裂開那粗重的堅硬之後,真正的我們才得以現前。
長途電話裡,得知母親十二月中旬要開白內障手術,她的語氣幽怨,抱怨的盡是這一生的不幸,外婆的早逝讓母親失去依靠,再加上兄嫂的蒙昧,讓她嫁給了習慣用家暴發洩情緒的男人,她的一生是用裁縫車踩出來的,當現實越是殘酷,人情愈是澆薄,她只能更將眼光鑽進那毫米的針黹裡,一種逃避、一方圍城,或者更是一只牢籠。
「我的眼睛壞了,真是歹命拖磨一輩子呀~你老爸還阻止我不可以聽醫生的話自費用較貴的眼球,我的命真不值呀!」母親幾乎要哭了出來。
我安慰她,跟她分享了一些友人的母親,最近也都開了白內障手術,應該沒事的,試圖切斷她對哀怨人生的連結。並且告訴她,若是她覺得想用自費較好的眼球,我會匯錢給她。
我再次提醒母親,手術前放鬆心情,就算是給自己的眼睛放個假,等手術完畢,準備好一台床頭音響,就讓耳朵帶著自己去旅行。
少,當我掛下電話,我的思緒跌入了一個小方孔裡。或許,母親在向我預言著我未來面對感官衰敗的一切。
示現的一切,提前的預習。
我也步入中年熟齡,不過一、二十年,也終將面對母親的這一切,如果,我願意開放自己選擇的話,我會如何面對呢?
雖然,視茫茫而髮蒼蒼,乃至齒搖動搖,至今不過是挫著等,還一時無法感受那天人五衰的不適與難忍,但是,至少現在早已嘗到了色衰。
由色衰開始,或許是中年的我所要漸次面對的功課。
色衰,愛弛。
少,我的確是色衰了,然而,愛弛卻未必。
當我年輕不再,青春容顏易老之後,的確不復當年在物質世間的關愛眼神,只是,少了喧囂蒸騰的吹捧與逐愛,反而在落得寂然,我才能真正看見自己的美,以及向心裡走去之後,發現一份早就在那裡的愛。
我是越來越愛自己了,那不是耽溺於五官顏色的華美,卻是珍視著最本質的存在,這是四十歲女人的愛戀心事,在退去表象美麗後的初樸。
少,我是色衰愛盛的。
同理,我接下來要面對的眼耳鼻舌身頹圮,不正也是另一種愛的祝福嗎?
不再聽見世間的紛擾或浮世情話,不再看著人情的悲歡離合,不再酸甜苦辣地追逐美味,不再嗅聞著荷爾蒙泛漾的氣息,不再貪戀與耽溺膚觸的快感,這一切一切的夢幻泡影,就在天人五衰現前裡,一個個給戳破了。
脫落這身的粗重之後,那外顯的也許是裡頭最精微的一點點。
心。
或許,就隨順著生命的節奏吧!
我在想,無可違逆的生理時鐘,是隱藏著許多祝福的,讓我們在衰敗了五官的冷寂裡,不再依恃,更無從執持,這無可攀緣的斷滅,確實幫助我們憶起一直都在的心。
少,不過十幾個寒暑,我這年老色衰的女子,最好的歸處不過是坐在冬末午後的陽光裡,一方角落的冷寂,看似被世界給遺棄了,卻是內在豐富地湧動著。
唯一不變的是,想你。
念裡,帶我穿越一重又一重的遮蔽。
或許,別人眼裡的可憐,實質卻是一份至樂呀!
少,亦是好的。
此刻的我,依然熾火般地燃燒著五感,在炙熱的疼痛裡安忍著、思維著,或有想你的焦躁與煎熬,或有念你不可得的淒楚淹煎,也曾想見你、告訴你的衝動難耐,但我只是相信地看著。
我知道,生命的慈悲會在下一階段漸次地澆熄了這火宅,痛苦過後,冷寂的是清楚的明瞭。
不忮不求。就只是順著生命的時程,領受著每一份恩典。
少,我感激母親在我中年時,為我慢慢悲心示現了這五感衰敗的一切,我毋寧選擇這般全然接受,在自己走向死亡的每一步裡,繼續發現愛你的甜蜜與深邃。
能止息的,不是肉體的消失,是哪一天我能念起的懂得呀!
少,無可推諉的,我的肉體正走向敗亡,然而,對你的愛卻是漸次的明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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