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沒有掙扎的生命,只是鉆板上的一塊腐肉,連蒼蠅都懶得沾黏上去下蛋。
缺乏掙扎的心靈,不過一灘優養化了的死水,僅剩綠藻不斷的增生與自殺。
少了掙扎的魂魄,是臨界畜生道的單向愚昧,只是單細胞似的自體繁殖著。
掙扎,是人存活最初始卻也是最蓬勃能量,那是恐懼著向下墜落,卻又渴望往上攀爬跳躍,因想望的位差,從位能而轉化產生的動能。
雖然,掙扎是帶著痛楚,彷彿是往荊棘叢裡鑽去的血汗淋漓,但是穿越過去後就有開闊,是無界的清風如許。
少,我不看大陸的樣板民國戲,只是因為裡頭的人沒有掙扎,假面似的令人憎厭。
初來乍到,偶而打開有線電視頻道,卻被電視裡一張張大義凜然的決絕給弄得索然無味。
忘了那齣民國戲的劇名,裡頭的一名年輕女子為了拯救自己的共產黨同志們,所以才委屈地與自己失散多年的日本父親相認,任父親婉言相待,她依然是鐵青著一張臉,用著「表姊你好」的高八度口吻,叫囂著:「你是邪惡的日本帝國主義,我很可恥有你這樣的父親!」
日本父親嘆著氣。
然後,年輕女子在沉默裡,腦袋裡吹了一個O.S.的大泡泡,對著死去的娘悲憤地質問著:「娘,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了?當年怎麼會愛上這狼心狗肺的日本人呢?娘,你的命好苦呀!幸好你死得早,但我卻怎麼作人呀?!」
年輕女子毫無掙扎地在客廳羞辱了日本父親、撕扯了華美的和服,又把滿室的日本家飾給摔得稀巴爛,好一個大義凜然的國族主義者!
少,落在我眼裡的這制式樣板,的確是有反諷的效果,讓我笑到非得轉開這頻道,停止了這場鬧劇,否則還真不知道如何收拾呢。
只是,不論切換到哪一個頻道,千篇一律的節目都是一張張毫無掙扎的凜然面孔,振臂疾呼地高喊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解放人民萬歲!」
更有趣的是,眾節目竟還有志一同地將他們所信奉的國族主義或共產主義,都先淪為受害者的角色,一定是被押往行刑場的殘忍槍斃,並配套著臨死不屈的慷慨疾呼。
催淚的!
少,我沒有說他們錯了,因為不管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或者解放人民與中指資產主義剝削都可以成立,但是,他們呈現的不過是事實之一,一個部份的真實而已。
但是,歷史情境下還有更多的衝突與掙扎思維,那是人性的幽微,卻也是能量蓬勃之所生,卻完全地被滌除了。
我不說他們錯了,因為這樣的想法,已經落入了對錯的二元論,單向度的狹隘思維就與他們無異,我只是說還有更多可能的人性與心識掙扎,被操弄地刪除了,而我們看到的這一張張複製的大義凜然,就顯得可笑與虛假,所以我說這是沒有掙扎的假面。
假面,沒有對與錯的道德判斷,卻是因為原本一張真實的臉孔,只固著一種樣板的表情,臉頰肌肉牽扯不出掙扎的變化,沒有鬆動與緊繃,這跟一只石膏面具有何差別呢?
同樣的,心裡思維沒有掙扎,一條腸子通到底的「拉肚子」式想法,這無異也是敗壞了想法的脾胃。
少,真實世界裡是充滿各種變項的,人存活於其中,就是要折衝於各種思量,掙扎在無數的可能裡,才算是實在地活出自己,卻不是單細胞式地複製繁殖,全是單面向的思維與樣板臉孔。
全中國有上億人口,但卻是只有一張沒有掙扎的假面,對於我這外來客而言,唯一能作的僅僅是關掉電視。
想起鍾曉陽的那本《停車暫借問》,寧靜在日軍撤退東北時,對著千重說著:「千重,如果有一天當我不再恨你的國家,那是因為你。」
寧靜可能終其一生都掙扎在國仇家恨與兒女情愛之間,但正因為這份掙扎,才會帶著她於痛苦之中往心裡的深邃處行去,無限思維著。
終究是無解的,但卻是她一個人的朝聖之路呀!
我喜歡寧靜的掙扎,帶著痛苦卻又安忍地行走於人世,當她能從自己的抑鬱裡抬頭望向人間過盡千帆,那份凝眄,是人間的一抹浮雲,淡淡地為這火燎的世間,帶來一點點遮陰與清涼。
並不能改變什麼的,但卻是清涼如許的一陣。
風好裡,她曾經掙扎的面容,也將趨於止息,但仍是靜謐地豐富著,落在看的人眼裡,有無限的想。
至於那些掙扎的假面,終有一天會風化崩壞的,如同風中殘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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