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愛之欲其生是容易的,如同啃嚼一根甘蔗,甜滋滋地不忍釋手,總要嘴裡誇張地發出嘖嘖聲,才算是炫耀過了。
然而,面對我們所不欲與厭惡的,我們就竟會怎麼樣呢?
惡之欲其死!
如同自己臉上長了一顆膿瘡,惱羞憤恨不及的,伸手就要翻擠弄壓,非得去之而後快地見血,才有一番痛快,即便自己是痛的,但卻是誓不兩立的你死我亡。
少,惡之欲其死顯然比愛之欲其生來得更兇猛與斷然,利刃封喉般地圖個痛快。
我們都太容易惡之欲其死,將生命錯當成殺戮戰場,肉搏似地見一個殺一個,血流成河裡加重了自己的生存恐懼。
我聽過一位學長W的故事,大學時代戀人得知他後來出櫃,無所不用其極地在職場上放話堵殺他。
或許,戀人覺得自己被欺騙了,不是因為W愛上別人的背叛,而是他的勇敢出櫃羞辱了她的異性戀沙文主義,甚或是否定了那段情愛的純真美好。
戀人的追殺是奪命連環刀地,就是非得將他徹底驅逐出職場,否則絕不善罷甘休,幾乎要五十歲的人了,殺氣騰騰的架勢猶如街頭的古惑仔,至今依然。
她,女魔頭般地誓言復仇!
我在想,她真是殘忍極了,這份兇殘不只是對著曾經愛過的人,尤有甚之,那是對自己的無間暴力,難得的肉身道場,竟成了堅壁清野的戰場,沒有一絲人淹。
她或許是殺紅了眼,再也看不見內在的天青月明,即便是佳景天成,都是染紅了的烽火燎原,她能不三宅火燎的淹煎嗎?
其實,現世裡最苦的是她自己,而不是被她追殺得無所逃於天地間的W。
W提到這件事時,眼裡有無限的同情,沒有被人追殺的恐懼,或者反向的憤恨與暴怒,卻是能夠全然理解地承受這一切,只希望曾經的戀人能夠就此止息所有的怨。
我想著W曾經的戀人,只願我的細思如一把密梳,能夠解開她內在的亂髮糾結,直至撫順,乃至生命的根生處,能夠遠大連結所有的眾生有情,終於了知相煎何須太急的自我苦刑。
我是這樣想的。
我不認為W後來的出櫃,就全盤否定了青春美好的那段情緣,當然也無關他個人誠實與否的問題。
如果我們所處的世界,繼續讓異性戀沙文主義者當道,以宗教與道德為名地公然獵殺同性戀者,那麼我們就沒有權利要求同性戀者以出櫃來驗證他的誠實度,或者用坦白性取向來擔負感情的重量。
甚至,我們身為異性戀者最大的原罪,應該就是意識或無意識地成為壓迫者與屠殺者,而最終的救贖則是解構這異性戀沙文獨裁的機制。
身為異性戀者如我,我在親眼見識了異性戀沙文主義的嗜血手段之後,的確是驚惶地失去了一份自信,我完全不相信自己若是身為同性戀者,還有那份將自己交付出去成為祭血供禮的勇氣,那是全然地把身心靈放在刀俎上,任人肆意宰割的凌遲。
我辦不到,卻也不認為自己怯懦,這只是自我防衛機制的本然,況且眼前的那把屠刀與砧板早已是血跡斑斑的腥臭。
我相信,W的戀人若置身在同樣的境況,也是同樣地噤若寒蟬。
她是沒有任何基礎地可以責難W後來的出櫃,以及先前為何是欺騙她的,若我們的社會以異性戀為獨頭性意識,那麼我們的性向早萌,早已是被安上了框架的,即便後來仍掙脫,都是費了莫大的心力向陽。
我們自己作不到的,何苦大義凜然地拿著刀口對著別人斥喝呢?
無可罪咎的,卻可以向更強大的社會機制細探,我們原來都在共犯結構裡,而正也是救贖的最後一絲機會。
W那殺紅人的曾經戀人,並非只能以追殺的報復,來消除心頭之恨,卻是能以懺悔共犯結構的無明,在當世為性別平權作出努力,並以溫柔的同理心,體會同性戀者的內外在交煎催逼。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我的確是這樣想的。
最終發現,慈悲的接受者正是我們自己呀!
惡之欲其死的殺千刀實在太愚莽了!
我毋寧是期待痛惡的瞬間,還能有幸喚回自己的本心清淨,解析那惡的種子,直至發現它其實是種在我們自己的心念裡。
惡,的確可以欲其死。然而這死的對象,應該是我們心裡的那顆惡業種子,在萌芽之前,就該拿到捏壞的呀!
這辣手的明快,應該是迴識向裡的。
少,我並沒有罪怪W那殺紅人的曾經戀人,只是看著自己的無明,希望在我的無始懺悔裡,也能迴向給她一絲法喜清涼,澆滅那無明之火的三宅燎原。
同道中人,念頭裡有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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