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月亮】 作者:月亮海
我一個人坐在窗前寫故事
寫著寫著
對白跑進我的鼻腔差點被海水嗆到
是誰是誰 是誰的孤獨淹沒了我
我看見一隻鯨魚慢慢游動
臉上還是掛著微笑卻不噴水
我說
小鯨魚啊
要噴水不然不行喔
鯨魚說
我的水早沒了
通通流光了
我說
大海這麼大
哪裡沒有水呢
鯨魚搖搖頭說
我的身體有個洞哪
再多的水進來都會流出去
我好著急
那那那快一點把洞補起來啊
小鯨魚不理我
在最後消失的一刻
轉過頭來對我說
如果可以知道洞在哪……
***
「告訴你喔，我這裡有個洞。」 她指著胸口。
「疑？那裡？！」 我也跟著她年輕而驚訝的口吻。
「是啊，好大一個洞呢，晚上，我常常會夢見被那個洞給吸進去，
不聲不響， 整個人都不見了。嗯，有時候白天也會夢見。」她說。
「還會痛嗎？」 我有點不忍心再問下去，我猜想她的胸口大概開過刀吧。
「嗯」 她用力地點點頭。
唉，這麼年輕的一個女孩，我坐在這個咖啡店靠近窗口的座位上，
這個女孩說是我以前的一個學生，我五年前曾經到一所私立女子高 中代過課。
那時一眼望去一大片的水手服女學生，一個個都一個樣 ，我哪裡記得住誰是誰。
大家都是一樣芬芳可口。
不要說我為人師 表怎麼一副色狼樣，所以我說過是五年前啊。
五年前代過一學期的 課我就決定不當老師了，以免誤人一生。
於是，我繼續回書桌上去 寫稿子說故事。
這個女生剛剛跑到我的位子旁邊坐下來，自我介紹 說是我班上的學生。
是這樣子的嗎？
那我以前真的是太努力當老師 了，以至於忘了要當男人。
「你知道嗎？每次上國文課，是我最快樂的時候了。」 她笑著，好像我跟她一點也不陌生。
「喔？是嗎？是不是因為我都會提早下課？」
我小心煙不要燻到她，其實我不喜歡準時下課，
早一點下課不用跟 別人一起擠著下樓梯，這是個連下樓梯的時間都要很計較的年代。
「才不是呢，因為你常常會讀一些你寫的詩，那些詩都很棒，我好 喜歡。」
突然她的臉紅了起來。 我不懂，是我的詩讓她臉紅？
「我寫過哪些詩？」
我又點起一支煙，反正我早就已經不打算再當老師。
「落花！還有海月亮。」
她回答得很快，彷彿是昨天剛發生的事一樣。
海月亮？！那個女孩。
我的名字單名海，詩裡面的女孩是我的月亮 ，我幾乎要忘了這個人。
「我以前寫給你們看過？」
我狐疑地問她，有一點不相信，我怎麼不記得自己竟是那麼饒舌的 人？
「是啊，你說大家應該多寫寫詩，把每天的感動都寫下來，就算是 一點點也好。」
這個女孩很認真地說。
我不禁臉紅，真是一個年少輕狂的傢伙啊，當然我指的是我。
「所以我從那時候就開始寫詩，剛開始寫得很差，連我自己看了都 不好意思，
不過後來越寫越順手，最近還得了一個獎喔！」 她很開心，兩隻辮子一直甩。
我差點伸手去握住她的辮子，把辮子打散，用手指梳她的頭髮。
我 曾經也幫月亮綁過辮子，月亮是跟過我的女孩，
有雙圓圓的眼睛， 好亮好亮。
她曾經對我說：「海，我可以在你的眼睛裡面很清楚得看到我喔。」
我溫柔得抱住她：「是啊，在海裡面的月亮。」
於是，我寫下一首詩。
「你難道不問問我得了什麼獎嗎？」
我的女學生嘟著一張嘴。
我彷彿看到我的月亮嘟著嘴，她最喜歡 嘟起一張嘴，彎彎的月亮嘴角。
「妳得的是哪個獎呢？」 我差點又忘了問。
唉，年紀大了連怎麼應對女孩都忘了，
以往我應 付的都是女人，不過那也是認識月亮之前，那些荒誕不經的事。
「我得的是學校辦的詩文獎啦，沒什麼嘍。」 她甩甩辮子，樣子好不在意。
她的表情卻不是這樣，好驕傲呢！
「那恭喜妳嘍，這樣吧，妳點個蛋糕算我替妳慶祝的。」
我希望她多點幾個，然後很安靜專心吃蛋糕。
「哇！真好。」 彎月又從烏雲裡露出一點點。
她打開菜單，專心挑蛋糕慢慢想像味道，
桌上的玻璃杯子印出她年 輕乾靜的臉龐，一陣淡淡的體香飄來。
有一對情人坐在我的前方， 男孩把頭埋在女孩子的肩上，汲取她的味道。
我在想，是不是因為 看不見彼此的靈魂，所以非得碰觸對方的身體才會安心？
我的月亮 也是。
她很喜歡賴在我身上，每次都會像一隻小狗趴在主人的身上 撒嬌。
我要怎麼跟她說：「不要這樣子對待男人？！」
就算是妳最最最信 任的男人，除非妳已經打算把自己交出去。
我是個膽小的男人，我是不敢收下的。
其實我明白月亮的心意，但 ，我只能裝不懂。
我喜歡月亮，卻還不能接受整個她，她身上的每 一處。
我可沒有把握，沒把握這輩子的唯一就是她了，
就算現在我 最喜歡的是，在我身邊的月亮，
但是「現在」，並不表示可以這樣 一輩子。
要是她這樣全部給了我，是不是就代表她打算跟我在一起 一輩子？
我想月亮自己也是不確定的。
所以我不能接受。
那時不知道是誰灌輸給她的想法，
她偏認為我不 碰她，是因為不愛她，因為我還有別人？！
天！真冤，跟她在一起之後，我就徹底地跟別的女人斷絕往來，
就 算是以前，我也很潔身自愛，絕對不跟不熟的女人獨處。
跟月亮來 往之後，連熟人也不敢獨處，
我怕極了昏頭的女人，頭昏的人往往 會不自覺像喝醉酒，起先站不穩，
然後會開始亂說話脫衣服，我不 能喝也怕酒臭味。
雖然如此，月亮還是認為我一定有別的女人，
她 會這樣認為的原因是，因為我是男人。
「ㄟ…那我點一份黑森林。」 她慎重地下了一個重要的決定。
眼前的這個女孩對我眨眼睛，我才發現她的眼睛也好圓。
「這樣就夠了嗎？要不要再來一份香蕉船？」 我好心問她。
我盤算吃完一客蛋糕的時間。
「不要，人家怕胖」她又嘟著嘴。
她是不是希望我說，
不會啊，妳身材很好呢。
唉，我已經不是男孩 子了，這樣的話實在也說不出口。
可是改不掉的，我還是個爛好人 ，
雖然我看女人的標準很高，但一定有所謂的同情分數。
「不會啊，比例剛剛好呢。」 我很誠懇對她說。
我要是不說，也許連一份蛋糕的自由時間都沒了。
「你會不會怕啊？我跟你說我這裡有個洞。」
她很正經地說，眼睛又圓又大，黑黑的眼珠子一動也不動。
「不怕，只是替妳難過。」 我認真地說。
這是真的，我是個軟弱的人，一點小事就會讓我很傷 心很傷心，不過我會讓自己看起來很開心。
「我這裡有個好大的洞，沒有人知道，包括我的男朋友。」
她的眼神開始混濁。
原來她已經有男朋友了，我鬆了一口氣，不免也有點失望。
「其實他有看過這裡，但是沒有發現。」彎月指著胸口。
看到那麼大的一個洞卻沒有發現？
我納悶。不過她的身材真的還不 壞。
「啊？妳男朋友的眼睛不好嗎？」 我發誓，我沒有在搞笑。
「他沒有用心看。」 彎月說得很無奈，我也是。
自己身上有個洞，連最親密情人都沒有發現。
「我以為給了他之後，他會發現。」 彎月的眼睛有露水。
我才有一點懂，喔，這個洞，嗯，給了他。
「我什麼都給了，為什麼洞還在？甚至他連這個洞也沒發現？」
滑下，很緩慢的一滴露水，滑過月緣。
唉，妳以為都給了他就可以把妳的洞補起來？
「你知道嗎？一開始我以為就是他了，我以為這輩子我在等的人就 是他，
我從來沒有這麼愛過一個人。」 她忍著要接連不斷的眼淚。
我也忍著，忍著不說『那是因為妳還年輕啊！』
是啊，妳太年輕，累積不到足夠的『這輩子』來證明妳等的不見得 一定是他。
「嗯。」 我只是嗯一聲，表示還不想反對。
「我們剛開始很甜蜜，我從來沒有體會過那麼甜蜜的感覺。」
她像是想起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嗯，那不是很好嗎？」 我認為，甜蜜是種很好的回憶。
「可是日子不太久，尤其在完全給出我自己之後。」
她的甜蜜像是發酵起泡的牛奶。
我很想告訴她，那是一定的，這樣的相處是很重視『進度』，
進度 越快熱力越高漲，一旦到達終點，溫度馬上急劇下降。
我是男人， 要怎樣跟她說明男人跟女人的不同？
但是，說了她也不會相信吧？
她會認為對啊，天下烏鴉一般黑，男人都一個樣，除了她的情人之 外。
喔，除非妳的情人不是男人。
「所以？」 我只能跟著她說，以免不小心說出我心底想的。
「我好想跟他分手，現在，比以前的洞更大，好大好大，
連跟他在 一起的時候，這個洞都會出現，像是等在旁邊要把我吸進去，
我好 怕，有一天我就會突然不見。」 她好激動，抓緊了桌巾的邊緣。
我看見她眼睛的恐懼，我也很熟悉的。
月亮也有過這樣的恐懼，每 次到了晚上，要是我們待在外面的街道或是空地上，
她就會緊緊抓 住我的衣角，問我：「你不會丟下我對不對？」
我當然不會，我說過我是個爛好人，怎麼可能會在晚上把一個女孩 扔在外面？
至少我會送她回家，看著她打開房間裡的燈。
我會看到妳找到心裡面的燈。
聽說月亮後來找到一個更愛她的人。
於是，我決定應該要忘了她 。
我了解我總算做對一件事： 就算她再恐懼，我還是不該接受給了我全部的她。
看到這個女孩我更明白，月亮就算把她自己給了我，也躲不掉恐懼。
「分手？妳辦得到嗎？那是不容易的。」 我狐疑地問她。
碰觸的魔力一旦陷入，就很難逃脫，尤其是隨著時間增長更是無法 擺脫。
「我…我不知道，但是我很悶，後來我們每次在一起都不再聊一些 什麼，以前他還會聽我唸詩，有時候我們還會一起到書店找詩來讀 …現在，每次見面只有…』
她說不下去了，我總不能替她接『上床』吧？
畢竟我還是個男人， 就算我不打算碰女人卻還是個男人。
別誤會，是現在不打算，因為 我還沒有把握。
我不確定我的心智真的夠成熟。
別笑，我不是說外表，而是心裡的 年紀。
就像孩子在櫥窗外看見一個玩具吵著要買回家一樣，一定要 屬於我的。
就算先前再喜歡這個玩具，一旦推出新款也還要再買。
不喜歡可以再換，看到更棒的也可以換，這是一種『物化』。
當孩 子已經太久，我膩了換來換去。
我有一個朋友，他的感情模式就是這樣，跟他在一起的女生不會超 過半年。
該發生的都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也沒忍著。
我們一夥都笑 他『半年王子』。
他雖然有點無奈，也只能接受，我知道他其實是 很感傷的。
記得他對我說： 「海，怎麼辦？我是不是就這樣一輩子？等我變得又老又醜，再也 沒有女人要我的時候，我才會停止這種感情模式嗎？」
我不說謊，所以他喜歡我。
我聳聳肩說： 「你還是會這樣吧，要是你沒發現自己的問題在哪裡的話。」
蛋糕終於送上來了，希望奶油跟巧克力可以緩和她的情緒。
我好像 也該點一份。
「你要不要吃一口？」 她切了一大塊，遞到我的嘴邊。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要不要張口，難 道我的表情那麼饞嗎？
唉，我還是搖搖頭。
我總是個男人，男人有 時候也要有點矜持，不能總是讓慾望牽著走。
吃，果然還是有效， 難怪女人心情不好就想吃東西，我是說，大多數的女人。
「我想我會跟他分手，他…或許不是我生命中的那個人。」
她邊吃著蛋糕，嘴角沾到一點巧克力奶油。
「是因為他最近比較疏遠妳嗎？」 我竟然說溜了嘴，把心裡面的話說了出來。
早知道就多點一份蛋糕 堵住我的嘴。
「嗯…」 她專心埋首她的蛋糕，叉子用力地劃下去，切到深深深深最底的地 方，
我聽到玻璃磁盤子的聲音。
我招手請侍者過來，點了兩份香蕉 船。
「妳還有本錢再多吃一點，我們點個香蕉船吧，冬天裡吃香蕉船很 過癮。」
我認為，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
「他早就開始疏遠我了，但是我不相信，畢竟他曾經那麼愛我那麼 疼我，他怎麼可能就這樣愛上那個女人？」
蛋糕在她的叉子下是有點委屈，她的表情看起來不是很喜歡這塊蛋 糕。
「是這樣喔…」 我說。
唉，哪裡不可能？
過去就過去了，怎麼有不可能發生的事？
我難道 以前沒教過你們『以前的種種譬如昨日死』？這就是我所怕的『不成熟』 。
我害怕變成那塊黑森林蛋糕，那麼難吃的一塊蛋糕，失了它的價值性。
所以早在好久以前我就決定努力要變得更成熟。
「我一定要在他跟我提以前先說分手，我不要讓他對我愧疚。」 她咀嚼著蛋糕。
「疑？」 我好奇地看著她。
「我不會纏著他，我要讓他知道，我是他生命當中最好的女人。」 她篤定地看著我。
我也聽過這句話。
那天晚上，月亮說要離開我，她拿著吹風機，撥 弄我的頭髮，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樣。
月亮抱住我，靠在我的臉頰 對我說：
「海，要相信我，你是好棒好棒的男人，而我，是你生命中最棒的 女人。」 我沒有表情。
海沒有表情。
因為海好深好深，海的能量是藏在很深的地底下，能量卻是驚人的 大。
海面上只有映著月亮的臉。
我的眼睛只有月亮的臉，我不會忘 記的月亮，不可能會忘記這樣的一個人。
香蕉船送上桌，她自然放下手上的叉子，很順手地換了吃冰的長柄 湯匙。
我笑了笑，所以，年輕嘛。
「你快吃啊，融了就不好吃了喔！」 她招呼我快一點吃，樣子幾乎是掙脫整片烏雲了。
時間原來還是可 以改變很多事情的。
「嗯，但是我也喜歡吃融掉了的冰淇淋，像是在喝奶昔一樣。」
我開始喜歡香蕉船的味道，以前我從來沒試過，總覺得這是長不大 的人才愛吃的東西。
「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喔，你要答應我不可以生氣。」 彎月一附想賴定我的樣子。
就算她還想要一客蛋糕我也不反對，至於香蕉船我可就不贊成了， 年輕女生不應該吃太多冰食的。
要為以後的幸福打算。
我以前也不 太准月亮吃冰，我會掐著她的臉說：
「妳總要為以後的老公著想吧，不要讓他替妳跟小Baby擔心哪！」
月亮嬌笑說：「是是是，遵命------我哪敢讓您擔心啊！」 聽在心裡不是不甜的。
那時我也不是沒打算過未來，但是日子還很 長，先這樣不也很好？
就算妳的未來沒有打算我，我也會替妳先想 好。
親愛的月亮，我不是不要妳，而是在為妳珍惜妳。
妳現在明白了嗎？ 彎月的手在我的眼前晃，我淒迷的眼睛想必已經失了神。
「你聽我說喔……其實啊，你根本沒有教過我啦，你是我小表姐的 國文老師。」 她吐吐舌頭。
「妳表姐？」 我傻了一下。
「嗯，她叫月亮，很棒的名字對不對？」 她眨著圓圓的大眼睛，像是月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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