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森鷗外是何許人,你很難體會《一八九五》的用心;知道森鷗外是誰,你卻又會想導演多給他一點骨肉戲份。
《一八九五》描寫客家人組織義軍在鄉野林間伏擊日軍的抗日史實故事,但是編導無意一面倒地揚客抑日,安排日本文人角色,成了重要的抒情手段。
這位日本文人名叫森鷗外,是與大作家夏目漱石齊名的日本文豪,大導演溝口健二曾把他的同名小說改編成為經典電影《山椒大夫》,在1954年的威尼斯影展上獲得銀獅獎。
森鷗外曾經留德,專攻衛生學,後來出任日本近衛師團的軍醫部長,1895年日本在馬關條約中取得了台灣,他就隨同日本北白川宮能久親王來到台灣,史書上記載,他駐台時間不到三個月,就匆匆回到了日本,一種說法是當時來台的日本二萬五千名陸軍中,有二千多人因為罹患腳氣病去世,疫情失控,成為他無能面對的現實,只能調回日本。
好電影都能讓人看見夾在縫隙中的真實人生,《一八九五》對我的最大啟示錄就是森鷗外的現身,因為我讀過他的小說,看過根據他的小說改編的電影,卻不知道他曾在台灣政軍情勢動亂不堪的1895年來過台灣,僅管,他是政治和軍事上的勝利強人,但是做為他的讀者,你不禁會好奇,這樣的一位文人能在動亂的大時代中產生什麼樣的功能?
《一八九五》安排了森鷗外這個角色,其實是想平衡過去抗日電影一面倒的敘事情懷,透過森鷗外的觀察和文筆,寫下另類的日本人文觀點。北白川宮能久親王從澳底登台,一直到台南罹患瘧疾喪命,不但是日本皇族第一次在海外陣亡,也為台民的抗日傳奇多添了無數傳說,讓親王和森鷗外都有一定的戲份,基本上就使得《一八九五》有了更恢宏的史詩企圖。
《一八九五》對日本人的描寫在於親王原本以為只是一場輕鬆的接收之旅,站在台灣東北角的海岸岬岩上,他有著經略台灣的野心,但是面對台民的強烈抵抗,很快就有了「這不是接收,這是戰爭!」的體認,原本以為的單純接收,最後演變成為殺戮極慘的戰爭,他的錯愕,其實反証了台民硬頸相抗的血性義氣。
森鷗外是文人,也是軍醫,但是即使貴為陸軍部醫務局長,但是他的醫術成就不高,甚至曾是決策錯誤引發同業非議的庸醫,但是他以文學小說傳世,醫術的誤失反而被後人輕輕帶過,《一八九五》雖然也翔實呈現了日軍備受腳氣與瘧疾所苦的實況,但是更想依靠的卻是他以文人所筆寫下的台灣見聞與台灣心情,一句「6月6日【芒種】,汐止紮營,見到一隻火金姑,如暗夜燈火,十分高興。」似乎就替戰雲密布的緊張情勢,多添了些許詩情。
看過《一九八五》,我就查訪了許多森鷗外的資料,補足了自己無知的這一頁歷史空白,我一直認為這就是電影工作者的良心工程之一:開啟許多生命中的小窗子,留待觀眾去打開,鑽研與挖寶…這一點,我感謝《一九八五》的點撥。
但是就戲論戲,森鷗外卻有點礙手礙腳,型與戲都有關係。
貴島功一朗飾演的森鷗外總是穿著胸前有多條綴飾的改良式陸軍士官服,傳統都是素面,只有他有綴飾,刻意突出,難免就礙眼;其次則是身份,他是軍醫,也是御醫,每日要恭敬地替親王量體溫,符合軍人身份與服從天職,但是卻與文人氣節有了期待上的落差。至於他踏上台灣,驚見福爾摩莎之美,偶有驚豔之筆,卻無惜人之情,在日軍巨輪輾過的大地上,他只有旁觀,沒有歎息,亦無勸阻,只是站在勝利者的角度驗收著台灣的風土人情,也讓這位知識份子的良心,失去感動的力量。
是的,森鷗外即使貴為親王御醫,也只能奉命行事,但是他的無作為,也同樣成為角色的負債,他曾在美麗的河床上見到洗衣的黃賢妹,沒有異文化的碰觸,只有相對一視的暗自心驚,言語不通的他們或許那是唯一的接觸機會,但是不能有戲,卻也是可惜(畢竟,森鷗外對於中國古典文學涉獵不少,若能因此有了詩情感觸,信筆寫下詩文,是不是更能彰顯這個角色隱含的反戰心情?),無作為,就與內心的吶喊形成了沒有交集的失落。
電影中給了森鷗外極多的篇幅,甚至他的文字書寫成為日本觀點的代言心聲:「來到台灣之前,我天真地以為可以解救這些文明落後的百姓,但日復一日,在槍林彈雨中,我逐漸發現我只是扮演著強勢的侵略者,未能站在這些充滿韌性與勇氣的人民角度來看待這場戰爭,我懷疑,我的憐憫,會不會只是屬於一個高位者的虛偽驕傲。」文人不能改變歷史,文人只能記錄歷史,但在歷史翻動之際,無作為的文人,又能以多華麗的詞藻掩飾歷史的無情呢?
我佩服《一八九五》找到森鷗外來為日本代言的發想,但是森鷗外在電影中只成了文化包裝的符號,你看不到他的內心與掙扎,體會不及他的矛盾與惶恐,更無法掌握他對台灣人精神的感動。華麗的詞藻不能包裝空洞的靈魂與角色的蒼白,看著森鷗外的戲服,或許你更能體會我的感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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