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級的作曲家亞歷山大.戴斯培(Alexandre Desplat)以《色,戒》拿走了金馬獎最佳電影配樂獎,我也即時做了訪問,留下一點文字紀錄。
十二月九日清晨二點四十分,剛領到金馬獎的法國作曲家亞歷山大.戴斯培(Alexandre Desplat)放下手邊的筷子,走到《色,戒》慶功宴會場旁的沙發,接受了我短短二十分鐘的專訪,那是他短短三天寶島行唯一接受的專訪,從音樂到人生,他暢所欲言,笑容與手勢都揮灑得自在自如。
問:你替不少歐美電影創作過電影音樂,李安的《色,戒》是你的第一部華語作品吧?你們怎麼合作的呢?
答:那時我人在紐約,接到了李安的長期合作夥伴Focus公司的詹姆斯(James Schamus)的電話,表示想請我替李安的《色,戒》創作電影音樂,我早就仰慕李安了,立刻就答應了,然後,李安就打電話來找我聊天,大略知道了《色,戒》是發生在1940年代上海的情報暗殺與愛情故事,不過,那天我們聊最多的卻是1940年代的電影音樂。
問:為什麼?
答:我想大概是因為《色,戒》的故事以1940年代的上海或香港為背景吧,當年上海是中國最國際化的都市,西化得最早,城市和環境的音樂感覺也最前衛多元,李安不想套用傳統的華人音樂做為背景,而是想用國際化的音樂感覺做為上海氛圍的基調,畢竟上海是當時中國最國際化的城市,所以他就從希區考克 (Alfred Hitchcock)執導的《美人記(Notorious)》和Jacques Tourneur執導的《豹人(Cat People)》開始談起,這兩部電影的音樂都是Roy Webb作曲的,我原本以為自己是最標準的電影音樂迷,收藏了夠多的電影音樂,隨時都能如數家珍,但是和李安聊了起來後,才發覺其實他不但是音樂高手,功課做得很深,早就有了1940年代電影音樂的概念,於是我們又開始談到了Franz Waxman作曲的《蝴蝶夢(Rebecca/1940)》及《郎心如鐵(A Place in the Sun/1950)》兩部電影,再聊到希區考克合作夥伴柏納德.赫曼(Bernard Hermann)的《驚魂記(Psycho)》等作品,有的是懸疑,有的是背叛,有的是驚悚,我們越聊越起勁,《色,戒》的參考音符感情幾乎都有了對照,心中隱約也就更清楚了《色,戒》的音樂風味了。
問:李安有沒有直接說他要什麼樣的音樂感覺呢?
答:簡單講就是要像敘事的抒情詩(lyrical),少一點浪漫(romantic),李安認為隱約不安的神秘感既吻合了全片的感覺,也是最迷人的音樂感情,太豐富的音樂色彩,反而會讓觀眾分了心。
問:有的作曲家要從你是劇本才能掌握劇情,你也要先讀劇本嗎?需要對上海與1930年代中日戰爭的歷史故事做研究嗎?
答:我只是先知道做事梗概就夠了。我讀過奧地利女作家維琪.鮑姆(Vicki Baum)的小說《上海37(Shanghai 1937)》,她是知名的飯店作家,她的小說拍成電影《大飯店》還得過奧斯卡獎,《上海37》後來也改編成劇本《上海大旅館(Hotel Shanghai)》,那是日本在1937年發動侵華戰爭,進攻上海時砲擊一家Cathay Hotel的故事,所以《色,戒》的時代背景,對我而言一點都不陌生。
更重要的是,就在中日戰爭時期,歐洲也發生了戰爭,德軍橫掃歐洲,法國全都淪陷了,佔領軍和反抗軍的矛盾衝突,偽政府人員的狐假虎威或濫殺無辜的故事同樣有許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法國名導演梅爾維爾(Jean-Pierre Melville)所拍攝的《影子軍團(L’Armée des ombres)》就充滿了血淚悲情,讓人鼻酸,這種在軍事強權下人性遭踐踏蹂躪,生命價值完全扭曲變質的故事,可以說是中外相通的共同經歷,我完全能夠明白王佳芝這群熱血青年報國鋤奸的純真血性,卻又私下動情的微妙心情。
問:音樂是非常神秘的東西,來無影去無蹤,很能準確形容,你的王佳芝主題非常甜美,幾乎完全掌握了湯唯美麗氣質,這些音符是怎麼跑進你的心中的呢?
答:這要怪李安(笑),誰教他找到了湯唯這麼美麗的女孩。我還記得自己在看毛片時,看到湯唯還是清純大學生的模樣,看到她仰首望天的神情,老天在下雨,她的表情就是正在作夢的女孩,眼神有一股靈魂出竅的動人之美,所以我就先記下了落雨(Falling Rain)的旋律,然後她心儀的男同學(指王力宏)又來邀她參加話劇社,她的純情和動心的表情是那麼的自然,我必需承認正是因為湯唯的美麗,才有了靈感,一看到那樣的畫面,音符就在心頭跳了起來。
問:你的音樂似乎偏好華爾滋的舞曲形式,鹽豎琴也是你偏愛的樂器,為什麼?
答:舞曲總是讓我們開心,讓我們容易就跟著哼唱,這是電影音樂很重要的溝通方式,例如Maurice Jarre創作的《齊瓦哥醫生》主題旋律響起時(他立刻就哼出了Somewhere My Love的主題旋律),你就會陶醉其中,就能體會亂世中那段刻骨銘心的愛情,圓舞曲的魔力就在這裡,例如法國導演楚浮( Francois Truffaut)的《夏日之戀(Jules et Jim)》主題樂章不也是作曲家Georges Delerue特意打造的舞曲風味,一旦音樂浮現,觀眾的心也就跟著劇情舞動去了。
至於豎琴呢,它有一種特別的寂寞溫柔的觸感,特別是撥奏豎琴的方式與其他的弦樂演奏方式完全不同,混搭起來時,會讓眼前事物好像加上了一層若有似無的透明薄紗,朦朧又神秘,許可觀眾做更寬廣多元的解釋。
問:你剛才提到了Maurice Jarre和Georges Delerue這兩位作曲家,巧的是,他們和你一樣都是法國作曲家,你最欣賞他們的音樂嗎?你認為電影音樂的功能又是什麼?
答:除了Maurice Jarre和Georges Delerue,我也喜歡《教父》的Nino Rota和《俠盗羅賓漢(The Adventures of Robin Hood)》的Erich Wolfgang Korngold啊,他們都是精彩的電影作曲前輩,用音符說出了極豐富的戲劇情感,帶給我很深的啟發,我衷心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夠像他們一樣寫出傳世的樂章。
我認為電影音樂最重要的功能就是要帶出電影的主題,特別是那些隱藏在故事底層,躲在角色動作和對白底下的一些情感。好的電影音樂要能讓你在纖細的事物上看到放大的人生,要在巨大的事件中發掘極細極微的感情,簡單地說就是由大觀小,由小觀大,帶領大家看見一些原本看不清楚,或看不見的東西,帶出不同空間的事物。
例如我在處理《黛妃與女皇(The Queen)》的音樂時,就想掌握住黛妃的靈魂感覺,因為電影中的黛妃雖然已經車禍過世了,但是所有的人都還繼續糾纏在她身上,皇宮如此,廣場如此,總理辦公室內也是如此,導演史蒂芬.佛瑞爾斯(Stephen Frears)利用35釐與16釐及電視新聞片段三種媒材來呈現這場既真實又虛構的劇情故事,真實的新聞片,做假重拍的偽紀錄片,交替雜現,最後混合一起已難分辨真假,我的音樂則是將黛妃、女皇和總理的三層關係逐漸拉攏在一起,匯聚成強烈的感情,不時提醒觀眾,黛妃的亡靈好像就在你我左右,畢竟活著的人都還在她的陰影下掙扎奮鬥呢。
問:我是從2003的《戴珍珠耳環的少女(Girl With a Pearl Earring)》開始接觸到你的音樂,那是驀然驚豔的美麗感覺,你的音符伴隨著維米爾畫室中從窗戶照射進來的感覺,彷彿就有了光的滲透,也見証到了如詩如畫的美麗意像…
答:是不是有音樂像光把人都包住的感覺?謝謝,那就是我期待的音樂力量。一旦音樂對了,它就會把你的心房一層層剝開,帶領你進入一個神秘國度。
問:對於年輕的電影音樂愛好者,你有沒有指導入門的建議呢?
答:很簡單,就是多去看電影,多聽音樂,什麼類型都要看,都不要排斥,電影看多了,音樂聽多了,視野和見解就不一樣了。當然,你也得要有點簡單的音樂基礎,但是絕對不是你坐在鍵盤樂器前,純熟地彈奏起keyboard,你就會是一位好的作曲家了,優秀的作曲家就像探險家一樣,一直想要往下鑽,鑽得越深越遠,東西就會不一樣。
另外,不要拒絕美麗的事物,喜歡的就大膽去擁抱,例如我就很愛亞洲骨董,最愛去買一些東方傢俱,也不見得就是去追逐異國風味,而是改換不同的觀點看事物,就會發現更多的美麗。
問:你的最新作品《黃金羅盤(The Golden Compass)》也在台灣推出了,你作曲的方式有何不同呢?
答:《黃金羅盤》是好萊塢奇幻冒險電影,固然有不少大牌演員參加演出,但是電影的真正關鍵是大量用動畫製造出來的虛擬生物,真人要和動畫效果互動,如果沒有音樂來帶動,坦白說,電影就死了。我的責任就是讓音樂來帶動電影的節奏與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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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期間,戴斯培顯然受到時差的影響,精神有點疲累,但是得到金馬獎的喜悅,以及不時聽到台灣朋友讚美他的音樂動聽感人,他還是開心極了,要求合照或簽名,他都是來者不拒,而且非常仔細地詢問你的名姓,仔細簽上彼此的名字(見上圖),一點沒有架子。
對我而言,戴斯培是21世紀最重要的電影作曲家之一,前途無量,能在短暫的台灣之旅中做簡單扼要的訪談,已是難得的機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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