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我們看楊月蓀先生的翻譯本,知道「冷血」的作者名叫卡波提;2006年,台灣片商另外取了個名字叫他做柯波帝,不論是卡波提,或是柯波帝,都是寫過「第凡內早餐」的同一個人。
《柯波帝:冷血告白》在台灣的票房不好,台北只剩一家戲院映演,而且場次零碎,不過我會勸所有採訪線上的新聞同業去觀賞《柯波帝:冷血告白》這部電影,不是學習新科影帝菲力普.西摩.霍夫曼改腔變調扭捏變性的演技,而是見習他的採訪密訣。
首先,讓我羨慕的是主動出擊的採訪環境。光憑一則簡報,一通電話,就能爭取到《紐約客》雜誌總編輯的支持,到偏遠幽靜的鄉下去採訪一宗駭人聽聞的一家四口滅門血案,而且可以慢慢查証,慢慢寫,不到最後,不到真相大白,不必急著交稿,那是多稱心如意的採訪人生。
其次,更讓當下記者豔羨的是出外採訪,竟然還能爭取到知名女作家哈波.李(Harper Lee)的支援採訪,一男一女,雙線出擊,慰藉出外採訪的寂寞,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觀點的互補,還有相互掩護的採訪補位,受驚的女學生不容易對男記者說真話,但是女記者出馬,就容易得多,精明又嫻熟人情世故的凱薩琳.基納飾演這位女作家,眉宇之間就是一股安定的力量,就算素昧平生,也願意傾吐塊壘了,更何況是為已故亡友盡一分追述心力了。
採訪之道,很多人有不同的理論,最有效的方法說穿了就是「攻心」。每位優秀記者都各有一套察顏觀色,運用自己的特質的生存法則,但是知己知彼,打破對方的心防,讓對方願意傾吐真相,採訪工作就已經事半功倍了。
卡波提的攻心術很有效。他寫的《第凡內早餐》很有名,小說好看,書迷不少,把著作拿出來,簽幾個名字,當成禮物送人,鄉下人當然受寵若驚。有文名做掩護,有談吐做偽裝,陌生人很快就也會掏心掏肺和文壇名流交朋友,連辦案警長都願意請你到家裡來吃飯,光是朋友閒聊間偶而透露的線索,就已經夠把其他競爭對手徹底擊敗了。
但在「冷血」的年代裡,卡波提不算新聞記者,而是雜誌作家,他不必每天為了新聞版面寫命案進度,沒有填版面的現實壓力,就不至於在媒體版面上洩露你的企圖和觀察,不會妨礙警方辦案,不會導致警方和媒體關係破裂,因此就有了更厚實的互信基礎,可以讓你多看一點第一現場的物件(包括命案現場照片,包括現場証物)。如果,卡波提是隨時要做SNG連線的記者,隨時都要更新資訊,有新消息都留不得,警長一定讓他吃閉門羹,怎麼可能交心?怎麼可能做朋友?
捉到兇手後,和兇手做第一手交談,是多少記者夢寐以求的機遇。聰明的卡波提探聽到了看守所的位置,先送禮給看門女郎,先瞄一眼,再聊兩句,就這樣一點一滴地和兇手聊了起來。採訪人生中,蠶食意味著火候,鯨吞則是最後收割的奮力一擊,蠶食是慢功才能出細活,急著鯨吞卻可能立刻就壞事,卡波提就是有耐性,有磨功,不到最後不發表文章,不到行刑 ,不出版專書,這樣的磨功,速食人生中如何做得到?
磨功讓他和死囚建立了友情,賄賂則讓他有了走進牢房做採訪的機會,手段不高明,不入流,卻是有效的。最重要的是,如果死囚還有機會平反,他的囚牢獨家訪談又搶著發表,會不會帶來其他媒體的反撲和批判?會不會導致獄方的封鎖與阻斷?死囚是要利用他?還是有如溺斃前緊緊捉住最後浮木般地喘息,掙扎與吶喊?
拼圖與解謎是所有寫作必經的關卡。卡波提的最後一張謎卡就是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不急著掀開自己的底牌,不急著問出自己最後一個採訪問題,熬過春夏秋冬,問到自己的耐性都快要磨光的時刻,他才出手。可是你不禁要問:「《紐約客》真的能夠等一篇數萬字的採訪報導等上四年嗎?」就算最後証明等待是值得的,然而,老闆,會計,總編輯,一關一關的壓力,卡波提是怎麼安撫過去的?那是不是一門最有效的記者生存學。
《柯波帝:冷血告白》用影像告訴我們,他在最後關鍵時刻撤手,沒有幫助死囚再上訴;最後用字幕告訴大家,卡波提寫完「冷血」後就沒再寫出任何一本書。多數記者的深度採訪其實就像是禿鷹的掠食,狠準快,而且達到目的就棄置不顧,卡波提的現實與煎熬,既是控訴,也是良心的煎熬,記者和受訪者之間的關係,有多少的信賴?有多少的背叛?每個人的情境和答案各不相同,然而《柯波帝:冷血告白》的案例既無情又準確地鞭打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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