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起意要拍《桃花江》時…大家都認為,即使李麗華的片子,也不過是穿插幾首歌點綴一下,到了這個時代,已經沒有人要看那種從頭唱到尾的戲了……可是鍾情…卻五音不全,於是…作曲家姚敏…就決定由他的妹妹姚莉幕後代唱 …讓新華贏得「唱片王國」的美譽。 ──童月娟回憶錄
華人自製的第一部電影是譚鑫培擔綱的京劇電影《定軍山》,齊如山先生曾以「無聲不歌,無動不舞」八個字形容京劇藝術的成就,影像紀錄了肢體舞動,但在默片時期,電影放映時不可能由譚老爺子現場配唱,透過留聲機對嘴放唱片是最佳映演模式。這樣的拍攝動念和映演模式,意謂著音樂或歌曲是華人電影創作從誕生初期就不可或缺的元素。
張徹導演在他的回憶錄「回顧香港電影三十年」書中也曾有一段精彩憶敘,他指出邵逸夫當初放棄京劇傳統,改拍《江山美人》等黃梅調電影的考量是:「京劇不是自然發音,不懂的普通一般人不能接受,黃梅調是自然發音。」自然發音的歌唱就能讓普羅大眾琅琅上口,跟著學唱,蔚為流行。1930年代,電影技術進入有聲片之後,電影歌曲遂成為最容易吸引觀眾的一種溝通方式。
從頭唱到尾的《桃花江》是1955年作品,從今天的標準回顧那時候的單軌收音和錄音效果,水準落差是相當明顯的,然而音樂的穿透力卻可以超越音質的障礙,50年後重看《桃花江》,時代精神的好奇窺伺與創意美學的復古驚豔多過了單純的歌曲傳唱。
《桃花江》一開場就是長串的工作人員字幕,然而姚敏打造的主題樂章旁襯於下,以大編制的樂團演奏方式呈現一股氣勢堂堂的等待,進入正片後,女主角鍾情穿著村姑服裝,走過桃花林歡情地唱著主題歌曲「桃花江」,紙紮的桃花林配合著新華片廠外的小溪外景,在黑白電影的視覺魔法下創造了一種虛實互應的效果。影片中的農夫都是虛應故事的臨時演員,陳厚和吳家驤的喜趣誇張表演,主旨也只是在訴說單純農夫的仰慕情懷,重點則是要突顯鍾情最愛唱歌的人格特質以及迷人歌藝,王天林實際操刀拍攝的《桃花江》的劇情主線,也就順著開場破題即已確定的路線前進。
情竇初開的鍾情在隨後的父女會中,開宗明義地說她不喜歡陳厚,因為他不懂得唱歌,更往前推的心理要素則在於她的老爸當年就是唱了三天三夜的歌才追到了老婆,這樣的人物性格就讓鍾情動不動就要唱歌,她的歌聲甚至讓男主角羅維在桃花林中油生驚豔讚歎,進而發展出「月下對口」的經典男女情歌對唱,姚敏作曲,陳蝶衣填詞的:「天上的明月光呀,照在那窗兒外,為什麼窗不開?我在窗外費疑猜,我對了窗兒問呀,莫不是人已睡?要不是為了她已睡,所以窗不開…」隔穿挑逗的簡樸情意,唱來深情款款,再配合第二晚的鍾情應答,一來一往之間,情真意切,相當感人,五十年後再聽,也絲毫沒有老歌的陳腔古意。更重要的是,這首歌不是一首普通的過場情歌,最後更牽引劇情,成為鍾情避難香江,躍登為歌壇巨星的終極歌舞秀。
然而,華人歌舞電影的傳統一直是歌勝過舞,歌舞場面往往只靠主角撐場面,背後的伴舞男女或場面調度,不是虛假得濫竽充數,就是稚嫩到引人發噱,其中尤其以羅維穿上大禮服和盛妝的鍾情在舞台上大唱「月下對口」時,每有舞群伴舞的畫面,不分男女,那種刻意扭動的肢體和表情都幾乎讓人笑翻了腰,青澀的時代印痕,在這裡留下了最鮮明的逗笑印記。
陳蝶衣編寫的《桃花江》劇本架構事實上反應了50年代時興的歌唱電影的基本創作心態:替歌唱電影創造一個合理的歌唱環境,帶出歌曲,帶出舞蹈。只要歌曲動聽,主角迷人,其他的劇情邏輯其實不是那麼重要的,所以陳厚、羅維和鍾情的三角戀情到底會不會起矛盾?電影根本避而不談,張翠英飾演的名歌星遇上鍾情怕不怕她搶了巨星丰彩?劇終前,所有的人都去看《桃花江》的電影,雖然極具後設主義精神,卻是沒頭沒腦地唬弄觀眾。
但也正因為全片以歌取勝,所以唱歌場面最見巧思,鍾情在保守的1950年代裡,竟然會有整個人泡在浴缸裡打著泡沫的洗澡戲,看著她露出香肩和酥胸高唱著《我睡在雲霧裡》的情歌時,你依舊可以想見當時觀眾如癡如醉有如眼睛在吃冰淇淋的興奮之情,尤其是鍾情站起身來要去扭蓮蓬頭洗去身上泡沫時,勢必產生坐立難安的騷動反應。
同樣地,看到鍾情剪掉辮子,盤起頭髮扮男生,和當年的童星秦沛一起坐在馬路旁擦皮鞋,邊擦還邊唱歌的場景,你簡直不相信那位眼睛明亮的小童星,就是後來在《新不了情》裡吹著薩克斯風的秦沛,時光悠悠,重看經典名片,已經淡忘和隱逝的歷史記憶,就這樣重新湧現了出來,美麗的往事就像「擦鞋歌」的歌詞所說的︰「不停劈啪劈啪響,不停劈啪劈啪響,只要兩毛錢呀擦一雙,皮鞋霎時換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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