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的電影「愛神─手」是一部視覺電影,是一部聽覺電影,也是一部觸覺電影,但是對我而言,卻毋寧更是一部嗅覺電影。
聽覺,是全片的精華,上海作家施蟄存的原著小說「薄暮的舞女」中,就描寫一位舞女隔著電話和四個男人通話的情節,讀者閱讀她們的談話內容就可以窺見這位舞女的內心倉皇。然而《手》的聽覺層次卻比原著更繁複,更有看頭。
首先,女主角華小姐(鞏俐)是遵照小說精神不停地在打電話,但是她的對話內容,卻明顯一日不如一日,從男人吃味,到她請男人吃飯,歡場美女的日暮途窮,從誘惑男人到委屈求全,觀眾全都聽見了。同樣的這個層次也反應在小張裁縫(張震)的老闆老金(田豐)身上,面對客戶,他打恭作揖,一切好商量;面對徒弟,他耳提面命,就怕做了衣服收不到錢,他的聲音,同樣牽引著劇情的轉動,從他的敘事邏輯中我們察覺了張震的挫敗和忠誠,也得知了鞏俐的委靡與失勢。
其次,張震第一次見到華小姐之前,其實是先聽見她的呻吟聲,那時,她正在房間內接客,先是聽著「好春宵」的音樂,繼而是翻雲覆雨的床第聲,窗外的蟬鳴聲標示了春末夏初的季節,也揭示了那是鳴虫的求偶求配聲,張震的心理和生理的巨大反應,有了聲音環境的工程架構,後續的動情發展就合理可信了。
蟬聲的騷動,是青春的符號,夏日驚雷暴雨的疾奔快跑,直是年華老去的警訊,最後遲緩無力的雨滴黏搭,則是美女遲暮最不堪的見証了。
一向很會拓展音樂空間的王家衛在四十分鐘的篇幅中,示範了歌曲傳情,音樂抒情的力量。聽老歌,不只呼應了角色的身份背景與年代,只要細聽歌詞,你就會發覺每一段歌詞都在呼應劇情的熱情與淒涼,不論是「好春宵」的一語雙關,或者是「薔薇處處開」的委婉示情,甚至是「魂縈舊夢」的惆悵對應,都在華麗的旋律與美麗的詞藻中,見証了一頁歷史的翻轉。
視覺構成一向是王家衛電影最迷人的元素之一,從《阿飛正傳》、《花樣年華》到《2046》一路打造的六0年代風情,到了本片又有了新的切入角度。杜可風的攝影這次將多數鏡頭都對準了牆上的鏡子,王家衛強調這款攝影美學既可打破香港居住空間的狹窄限制,也讓鏡像中的人生與實際人生的產生了撲朔迷離的互動往來,張震裁縫雖然對鞏俐的身材曲線瞭若指掌,卻始終無法進入與掌控她的心靈,這樣的鏡中倒影美學,更能夠將少男「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的愛慕情懷做出最寬廣的註解。至於鏡面反射出的人生模樣,多半帶了層謎樣氛圍,模樣比實際生活多了角度起伏,在觀眾心中產生了更多岐異的解讀空間。
至於手的觸覺震撼則是本片的主要命題。
裁縫全靠手吃飯,手要巧要細,才能縫製出貼身合宜的旗袍,這也是為什麼鞏俐初見張震時一定摸他的手,要惦惦他的斤兩,沒碰過女人做不好裁縫的前提,成為全片最讓人玩味的主旨,張震唯一的女人就是鞏俐,但都是鞏俐主動,他只能被動;鞏俐行動,他只能承受兼想像,女強男弱,女大男小的互動關係,不只在於他們的年紀、職業,更潛藏在情欲暗流的攻擊發起線上。
張震的手帶給鞏俐身材曲線的風華亮麗,所以才會在最後東山再起前,老著臉皮要張震幫忙;鞏俐的手則帶給張震內心情欲的悸動與滿足,才會在憔悴病重時,再為一直吊足胃口,從不給他溫飽的張震最後的懷念。兩隻手,不同的功能,不同的記憶,兩隻手恰恰又是這對男女浮沈濁世時賴以為生的生存傢伙。所以,當張震的那隻手終於掙脫旗袍的外觀,伸進旗袍內裡去遂行情欲纏夢時,縫衣檯上的熨斗正緩緩冒著煙,那一縷白幽緩飄渺的煙汽正是張震情欲的蠕動象徵呢!
從視覺、聽覺和觸覺的角度來分析《愛神》的藝術成就並不難,難的是「嗅覺」。
女人身上的香氣,往往就是身份地位的標記。春風得意時的鞏俐,旗袍緞面晶亮繽紛,一路走下坡後,鞏俐的服裝也不復昔日標緻,等到最後窩居皇宮旅館時,更是以墨綠線條應付了事,服裝如此,居所的氣息,身上的香味也就更加如此,鞏俐風光時,居住寬闊,即使在幽暗的小房間裡,依然給人空氣暢通的奢華感,但是最後的鐵床水漬地,你就可以依稀聞到空氣中那種絕對潮濕的黏膩感,清爽是富貴,滯黏則是困疲,甚至鞏俐身上的香氣恐怕也無可避免要被劣質衝鼻的庸俗化妝品取代了(我曾經以明星花露水形容,但是王家衛立更正說應該是雪花膏),從極盛到腐杇,張震都是最最貼近鞏俐的人,鞏俐身上的氣息,他最熟悉,氣息的改變,他最敏感,然而不管世事如何變化,他的愛,他的嚮往從來沒變。
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是一位蓄了小鬍子的男生悲愴無聲地哭著,外形上,他是長了鬍子的男人了,心理上,他還是那年夏天,聽著蟬聲,撞見那位酥胸半裸的女郎時的那位癡情少年。王家衛用了四十分鐘的長度示範了一部精緻小品,如何將人類的感官撩撥到了沛沛揚湯的巔峰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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