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說想要在台灣拍電影,一定要先做夢想家,才能熬得住現實的折磨。
用這種標準來衡量台灣電影的創作者,黃明州導演可以說是開路先鋒的大夢想家。
這篇訪問在一九九九年完成,如今五年過去了,台灣景氣越來越差,留下更多的唏噓和喟歎!
十年前,台灣電影的年產量還有五、六十部,那時候的黃明川就不肯走現成的路,不向體制妥協,不向商業掛帥的發行體制屈膝,他憑著體力與毅力,堅持走台灣「獨立製片」的路,十年後,台灣商業電影的年產量只剩二十部不到,半數以上還都倚靠政府的五百、一千萬輔導金才敢拍下去,電影工作者因而消失了一半以上,可是黃明川沒有退縮,也沒有被消滅,熬了六年時光完成的最新作品「破輪胎」,去年就獲得第一屆台北電影節非商業類最佳劇情片,最近更被片商視為秘密武器,要在「政治意味」最濃的光輝十月中,推出這部最反威權、反政治的作品。
「因為是獨立製片,所以我可以花上四年時間來經營這部電影」,黃明川的夢想家性格在「破輪胎」中畢露無遺,過去的這四年,台灣的政治氣候從肅殺轉趨開放,從寡頭變成多元,太多的人享受了政治開放,言論自由的快樂,卻很少人像黃明川一樣,以天生的反抗性格,準確捕捉了吳鳳銅像被憤怒的原住民拉毀和于右任銅像遭鋸斷的歷史畫面……,他的冷眼觀察,他的政治敏感,在在反應在他的作品之中,帶給觀眾永難忘懷的視覺震撼。
「這部電影其實是故意在嘲笑我這種老鳥,天生反骨,永遠參不透鏡花水月,永遠執著在體制外批判體制的固執。」走過台灣獨立製片十年風霜,黃明川以看山又是山的心情,跳開悲情,以全觀的角度,替自己的十年獨立宣言下了註腳。
「破輪胎」中的靈魂人物是一對紀錄片中作者— 阿猛和劍仙。兩人上山下海,用v8及16mm不停地採集各處的公共雕塑,因而檢驗出雕塑背後殘留的政治和歷史遺跡。
片中的阿猛,對荒謬的現實懷抱著強烈的批判熱忱,但是熱情有餘經驗不足,用影像記錄人生的夢想,必須靠攝影師劍仙一起完成,劍仙很務實,卻纏不過憨直傻笨,到處借錢拍電影的阿猛,只能乖乖跟著他上山下海,走遍台灣南北的殘窯破垣和荒郊野嶺,拍下一幕幕台灣人可笑亦可歎的雕像崇拜景觀。黃明川說,劍仙其 實才是男主角,他嘲笑阿猛的感情、固執與沒用,也藉此透露了片中全觀點的敘述。阿猛的女朋友小寧嘲笑他們拍的片子叫「 鐵皮銅骨石頭心」,這種片子根本沒有人要看。但是阿猛就是要拍,這種精神只有「唐吉訶德」的大夢想家差堪比擬。
「破輪胎」的前身其實是一部紀錄片,黃明川當時想拍一部採集台灣戶外雕塑史的紀錄片,片名就叫「鐵皮銅骨石頭心」可是拍了四年還拍不完,經濟越來越拮据,可是材料越積越多,內容也越來越犀利震撼,在一次生死關頭的意外刺激下,他突發靈感,決定把紀錄片的心路歷程轉化成劇情片。
事件的起因是有一回, 劇組南下拍片,其中一輛車子因為爆胎,橫阻在高速公路上,要不是有公路警察及時出現,緊急指揮調度現場交通,黃明川很可能就會被後頭的車子追撞,提早和這個世界說拜拜了。
但說也奇怪,自從爆胎事件發生後,整個劇組的工作氣氛突然一變,大家都油然興起一種生死與共的生命共同體感覺,現實 再困窘也沒有再怨聲歎氣,大家忽然都覺得為理想獻身是何等珍貴的事。為了紀念這件意外,他特地把片名改叫「破輪胎」。
不過,最教黃明川得意的是︰「台灣不計其數的政治雕塑,在經歷過政治風雨的篩汰後,從繁華到凋零,命運也滿像破輪胎的。」
中國人很愛在歷史上留名,建碑立像就是最顯著醒目的「立功」圖騰。不但神佛要立像,供人膜拜,政治人物更熱中建碑立像,冀求千古不朽,每尊雕像的背後都看得到政治與歷史的作祟陰影,「破輪胎」不但一一記錄下政治雕像遭後人否定,親手拆毀肢解的影像(玉山山頂的于右任銅像遭斬頭,嘉義吳鳳石像被原住民拉倒的畫面都比「尤里西斯生命之旅」中,蘇聯解體後破人斷頭分屍的列寧石像更讓人心驚),他也嚴厲批判了台灣人爭相替神佛立像,滿山神佛卻藏不住滿腦子拜金主義的功利色彩。正因為他不是像一般為反對而反對的政治異議人士一味地批判政治,而能將社會觀察的聚焦視野擴展到信仰文化的層面,使得他的這部作品更具備了台灣民心寫真的調查報告質感,超越了一般劇情電影的浮面水平。
「我的電影從來不附和台灣的主流歷史,」黃明川說,「只有從非主流的觀點和立場切入,你對台灣的認識才更真切。」十年前,他提出了台灣第一份獨立製片宣言,而且身體力行,主要處女作「西部來的人」、「寶島大夢」到「破輪胎」,他像一位捨身殉道的行者,足跡遍及山地和離島,心情從日據台灣、殖民台灣、戒嚴台灣到解嚴台灣,關切的主題從山地原住民、軍人逃兵到被世尊禮與唾棄的圖騰雕像。他不追求熱門議題,完全靠著一己的良心和良知。深入挖掘歷史的底層暗流,寫成了一部台灣邊緣社會的三部曲。
台灣電影工作者的視野和心態,幾乎都割捨不開都市。但是黃明川的電影不然,都市或許是生存必須的棲息地,但在創作的原野上。他卻刻意躲開台北都會,他認為越深入沒有人看到的窮鄉僻壤裡,影像也越自由。
當然。電影不可能一個人完成,獨立製片的基本精神就是要能在有限經費下發揮最高戰力,黃明川「兵團」的「兵力」不過六到七個工作人員,一、二位職業演員、兩部九人座車子、一整間設備齊全的自製軌道、升降機、攝 影機和燈光。拍攝天數以七到十天為一階段,共分成四到五次拍完,休息空檔則保留三星期,「我把劇情片當紀錄片拍,一來演員有充分的時間熟悉角色,在演疲以前讓他們有時間休息。」黃明川深深被這種體制外遊走的拍片方式吸引,認為「在劇情片之外多了一種真實之感,營養了影片風格。」
黃明川鏡頭裡的男人性格鮮明,女人卻很宿命。從「西部來的人」裡回山地老家的小雛妓秀美。「寶島大夢」裡閱人無數的「軍中西施」康華、一直到「破輪胎」中不知生活目標和所愛何人的小寧。黃明川很自覺地招認,他鏡頭裡的女人不太可愛,因為要遷就歷史的邊緣主題,「女人相對就更弱勢。」在歷史洪流的激盪中,黃明川的女人卑微到只有任憑命運擺佈,看不見靈魂,也聽不見吶喊。
「破輪胎」裡的女主角小寧卻是一位屬於九○年代的女郎,黃明川賦予她更多的自主性與決定權,平常她不過是個跟班的小演員,想要出頭只能依附沙豬男人,但是小寧和情夫在車上翻雲覆雨後,卻能夠突然一翻身,拿起攝影機當武器般,拍下男人的窘迫尷尬,相對之下,她的男人阿猛拍下了一堆影片,卻始終拿不定主意該怎麼來完成一部有意義的作品,這位看起來不太有個性的女人,卻更像是 一位活生生的當代人物,黃明川認為小寧是片中唯一看得見成長的角色,飾演小寧的影星丁寧也從一個商業體制設定下的寫真集女郎轉化成有表演韌性和豐富演技潛力的女演員,她那充滿自覺性格的表演方式,實實在在告訴觀眾,肉身胴體只是表演的一部份。
「破輪胎」之後,黃明川宣布他要向過去十年裡讓他無法自拔的歷史情結說再見,「我已經受夠當一個男人了。」黃明川不是要變性,卸下傳統的大男人包袱,做一個自由人,浮沈在無拘無束,沒有使命,也沒有枷鎖的創作領域中。他會更能發揮。事實上,黃明川在今年初完成的一部短片「鹿港情深」中,就已經顯露出他亟欲轉變風格的不耐與不安,他開始試著從女性角度來書寫影像,從女性的主體意識來表現創作體裁。「我要慢慢離開過去的我。」他會改變寫作的方式,但是打游擊的單兵戰鬥性格,依然是他最習慣的作戰模式,只是他的觸角延伸到情感深處去解析世人,解析愛情。
計劃中的下一部片還是繼續深入台灣村落,「那裡有城市不能理解,激烈原始的男女關係等我去開發。」下一個十年,黃明川計劃從島上的情感經驗開始,不過,那已經是下一個世紀的未來夢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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