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2006年02月19日
中東現場:自白書
一切不曾發生
直至它被描述
最近,因丹麥一系列諷刺伊斯蘭教先知穆寧默德的漫畫,引發伊斯蘭世界的大規模抗議,人們連忙以伊斯蘭文明對抗西方文明的角度來看待事件。
衝突每天都在上演,但,不同的文明必然會產生衝突嗎?我在 《 中東現場 》 一書中,以和平運動作為最後的一章,就是要向讀者展示,衝突不是中東唯一的結局。
來自世界各地的不同民族,走到中東地區,築起一幅動人的和平之牆,要向發動戰爭者說不,他們要指出一條出路——公民社會。透過國際民間社會之間的團結與努力,不同文明與民族之間,是有能力以合作、共存代替對抗。
朋友經常問我,為甚麼我採訪過後的地方總會有大事情發生?例如 1999 年的東帝汶,我去報道獨立公投時還平平靜靜,快要結束流程時則來了一場印尼民兵屠城記,成為哄動一時的國際頭條;又如 2001 年 8 月到阿富汗報道塔利班政權下的人民生活,第二個月竟發生 「911」,阿富汗成為美國反恐戰的第一擊。
到了今次,我的第三本書 《 中東現場 》 剛出版,巴勒斯坦激進組織哈瑪斯透過民主選舉上台,成為執政黨,國際社會譁然。在我這本新書裡,有一章節便是剖析哈瑪斯的崛起與發展,並訪問該組織頭號政治領袖札哈爾醫生。
有同業說我走運,我對此評價感到十分奇怪。這是否意味着人家的悲劇正好給記者一顯身手的成名機會?又或我總是 「幸運」 地與人間慘劇碰個正着?即使不算甚麼慘劇,也剛好處於衝突的漩渦中,掌握新聞的風眼。
我自問,我 「幸運」 嗎?如果我也這樣想的話,那便和浮士德出賣靈魂沒有分別。
面對翻雲覆雨的是非之地,我慢慢明白到,個人的榮辱和天真的浪漫吞噬了多少記者的真正任務。我在 《 中東現場 》 一開始的自序中這樣寫道,記者的書寫,很容易流於「甚麼的烽火熱線、甚麼的生死日記,反而阻擋了我們的視線、封閉了我們的心靈、窒息了我們的思考。」(第2頁)
我贊同英國 《 獨立報 》 記者羅伯. 菲斯卡 (Robert Fisk) 所言,記者,有時就好像醫生,醫生站到手術枱旁,要為病人動手術時,那一刻,他應該想到的是甚麼?完完全全是病人的病情。他一下刀,必須是冷靜及精確的一刀,而其所揭示的,就是更清晰的病情真相。
對,記者那枝筆、那部相機亦如是。當一下筆,或按下快門的那一剎間,隱藏的事實便理應呈現出來。
「一切不曾發生,直至它被描述」
——Virginia Woolf
老實說,我沒有靠着運氣,也不是誤打誤撞。最後發生在我們眼前的新聞,根本早已在那裡存在,等待記者去發掘,去解剖。
舉個例子,哈瑪斯的上台,不是一次偶然,但,大家感到意外,乃是由於傳媒的失職。過去,我們一直所閱讀到的以巴衝突,就只停留於恐怖分子與人肉炸彈。
我作為一名記者,同時也是讀者,總渴望能窺探新聞故事背後的故事。可是,在一言堂的記述卩,弱勢的一群總是無法表述自己,那得要靠記者親訪現場,並且忠實地作出記錄。
我曾兩次走進哈瑪斯的世界——加沙走廊,在 《 中東現場 》裡,我對加沙的小孩有過這樣的描述:「一位看來九歲大的小孩踢了我一下,他怒目而視,用力強搶我的背包,他可能不是想拿走我的背包,只是想宣洩心中的憤怒……
這裡的小孩與西岸相較,來得特別暴戾,我的繙譯賈巴爾 (Zaber) 為他開脫說,他的家國被毀、哥哥 『殉道』、爸爸失業,而天上不時盤旋的 F-16 戰機,把他僅餘的童真拿走了。不要以為他九歲,他已經 十三歲了,因以軍的封鎖政策而造成長期物資短缺,加沙的小孩嚴重營養不良。他拿起一塊石頭,跟着他後面的小孩也拿起一塊石頭。在這塊石頭上,刻劃着他們的心靈創傷所帶來的全部痛苦。」 (第 93 - 94 頁)
在西岸,佔領下的生活同樣艱苦,近年出現的一幅幅隔離牆,嚴重宰割當地的經濟。沒有了經濟的發展,加上佔領的現實,自治政府沒有可能進行有效的管治,而人民也無法監察政府的運作。
今次法塔赫被指貪污腐敗而下台,但,哈瑪斯上台,國際社會仍然沒有認清或是不願正視激進思想萌芽的主因,發動杯葛行動。
傲慢與無知,我夠膽這樣說,造就了今日的中東局勢。
當布殊向巴格達投下第一枚導彈時,他可能以為這樣就可以把伊拉克納入美國的勢力範圍,怎知倒頭來伊拉克卻變成世界最危險的地方。
伊拉克——潘朶拉的盒子,一打開,大家都無法預知未來。
與加沙一樣,我兩次進入巴格達,無論在戰前或戰後,在薩達姆的極權統治下或是美軍的槍口前,人,沒有太多的選擇。無論是成年人或小孩,唯一的選擇就是頑強地活下去。
臨走前,一位駐守巴格達的美軍交給了我一首詩︰「她說/床/你已做好/現在到了躺上的時候/我是如此堅強/希望活得更加長久/至於你/我希望/死在那裡/無怨無尤/現在的我只有淚流/雖然只有二十三歲/對死神已經不再苦苦哀求/不明白為甚麼你要殺我……
真的要揮別了,我向他們深深鞠了一個躬,那些戰爭的受害者,我誠懇地答應他們,會好好把那裡的一切,表述出來,因為,即使我們不知道的事情,其實早已發生了。
從埃及這塊現代伊斯蘭主義運動的發源地,到中東風暴核心地帶的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從在戰爭灰燼中站起來的黎巴嫩,到美國眼中的 「邪惡軸心國」 敘利亞,還有一步一驚心的伊拉克,我花了 3 年時間,企圖解讀當地的衝突謎團。
阿拉伯文學家在呼喊,向我這位香港來的記者,呼喊出一個時代的悲劇命運。我又跑到美國,聆聽中東專家慷慨激昂的分析,從文明衝突到東方主義。
除了伊斯蘭激進主義者,還有那些基督教原教主義者、新保守主義者、猶太復國主義者、帝國與民族的擴張意圖,讓這個世界,紛擾而多事。但這一切,得要從中東說起。
採訪這一個 「文明衝突」 中的衝突核心地區,我總是帶着戰戰兢兢的心情。
記者的記錄,是否也可被視為歷史的初稿?那麼,人們就會用放大鏡看你算不算客觀。
可是,在中東,特別在兩派鮮明對峙的境況,不論你如何客觀報道,總會有一方認為你不夠客觀。
「有記者以為各打五十板就叫做客觀,但我終於明白,應該要打八十板的,就打八十板,四十板的,就四十板。」(第4頁)
我不斷提醒自己,要以最真誠的態度去觀照中東的現場,如果有人認為我持有立場的話,那麼,我可以告訴你,我的立場乃是建基於我的目擊見證,出自於我站在第一線上的分析,如有偏袒的話,那我只能說,我所偏袒的只有事實,和那慢慢受到蠶食的公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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