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庚急診風波爆發第3周,台北市醫師職業工會籌備會借台北金華街中華電信工會場地,召開第一次公開座談會,現場8、9成是年輕住院醫師,發起人之一更是尚未正式踏入醫界的實習醫師。
現場投影螢幕上打出「團結以求生」幾個大字,短短兩周,會員超過成立的30人門檻,連連出擊,已成功推促醫院修改不平等的「醫師聘用契約」。
現場最資深的是擔任醫師20年的台大急診部主治醫師顏瑞昇,以講者身份與會的他,因公務人員身份無法加入工會,仍力挺後輩為爭取合理醫療工作環境而奮鬥。
從長庚急診團隊挺主管集體請辭到醫師組工會、爭取納入《勞基法》,早10年,都不可能會發生!
Y醫師在醫學中心擔任第6年的主治醫師,他並非出身環境優渥、背景雄厚的「醫師世家」,靠苦讀苦學唸到醫學系欲翻轉人生,選擇「沒有人做」的急重症科站穩位置。
儘管如此,直到2、3年前仍是「白袍月光族」,在天龍國養妻養兒、若還奢望養房,與所有勞工階級一樣喘不過氣,「以前年代的賢拜(前輩)說,月薪30(萬)是應該的,沒拿就是被醫院A。但我這輩,有20(萬)就不錯了,這20還要再扣掉與院內拆帳的金額。」
近年來還有剛升主治的醫師因病人少、又沒有底薪,月薪連10萬都不到。10多年來,一碗蚵仔麵線從30元漲到50元,醫師收入卻逼近腰斬。
經濟優勢不再,出頭又難。10年來,在Y服務的科內,只新增了3名年輕主治醫師,醫療職場也受「世代擠壓」衝擊,「前一輩延遲退、後一輩上不去」。
他工作的日常是:
三不五時邊看病、邊有病家拿著手機對他拍攝「留存就醫記錄」,醫病關係緊繃;一天到晚接到健保核刪、寫不完的申覆報告。醫療專業尊嚴,對他們這輩亦彷若「醫師是金飯碗」一般的「昨日傳說」。
醫師的信心危機:
受限勞動條件放棄真心喜歡的科別,許多資深醫界前輩不理解,過去他們常常急診、病房兩頭輪值,連上36小時稀鬆平常,從未計較工時,「為什麼年輕人吃不了苦,成日喊著要加入《勞基法》,對醫療工作沒有責任心和企圖心。」
事實上,這些年輕醫師勞動意識,萌發於醫師的生存處境和過往大相逕庭。
醫療環境日益血汗令他們焦慮不安,長庚案更讓醫師們看見了作為單一受雇者與雇主爭權的極限。這一代更是「社運世代」,與台灣階級平權、世代正義思想及抗爭運動共同成長。
早年醫師的專業自主性極高,晉升之路坦蕩在前,年輕時辛苦,終究能媳婦熬成婆,捧實金飯碗,甚至開業。
然而,1995年全民健保開辦後,醫療市場競爭激烈,地區醫院大量減少,醫院開始大型化,也注入績效、經營效率等管理概念,醫師多半只能為財團醫院「打工」。
且隨著醫療科技發展,醫療儀器漸漸不再是醫師個人負擔得起的工具。以前爸媽那個年代,醫師拿著小皮箱,就到家裡看病⋯⋯但現在醫師自雇自營的比率在下降,醫院要用更多昂貴儀器、專門的開刀房,大醫院分工越來越細,有醫師、藥師、物理治療師等,這些都要龐大資本才撐得起來。」工會籌備會成員H說,這也讓醫師不得不進入受雇狀態。而台灣近20年來,約有6成醫師受雇於醫院。
醫院大型化的同時也一併企業化,讓「績效」逐漸凌駕醫療專業。績效至上、醫療糾紛增加、變相降薪等勞動處境,讓年輕醫師卻步,甚至逃離。
台北市醫師職業工會籌備會成員、仁愛醫院內科住院醫師第一年的張詔程說,他還是醫學生時就發現很多學長姊擁有一身絕學,卻因為生活、勞動條件過不下去而選擇出走。他們或去診所,或是乾脆放棄當醫師。
同樣是工會籌備成員、剛結束PGY(畢業後一般醫學訓練)的H則說:我最強烈的感觸是,看到很多人因為勞動條件,選擇不走最有興趣的專科。
很多人說五大皆空,以前都說成績好、最有理想的喜歡走比較有挑戰性的科。我大一時,身邊都會講對哪科有興趣,但過了一年兩年三年,對勞動條件差的科有興趣的人就會快速凋零,我覺得很難過,沒辦法接受。
同樣是工會成員、中國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台北分院勞工健檢專任醫師林純如說,2011年實習時連續上班34小時後猝死的成大醫學生林彥廷就和她同屆,大家很震撼,原來我很有可能一覺再也醒不來。
社運世代的意識:組工會就是一場醫療社運
當醫學生與年輕醫師感知困境的同時,正好是台灣社會社運再度蓬勃發展的階段。因此在過勞看似沒有底線的情況下,醫學生及青年醫師的勞工意識捲動了起來。
張詔程回想自己大四、大五進入社會運動的歷程,當時是馬英九執政晚期,台灣社會運動越來越多。我第一次到現場的是文林苑事件,當時只是因為離陽明大學近,一群同學想說去看一下也好,結果就以全部被抬上公車丟包作為社運初體驗,最震撼的方式結束。
台北市醫師職業工會籌備會的成員,不少也都有參與社運的經驗。
而就在林彥廷離世的2011年,訴求醫師納入《勞基法》的「醫師勞動條件改革小組」也正式成立。籌備會秘書、台大醫院實習醫師陳亮甫說,那年醫勞小組成員第一次參加了五一勞動節遊行,那次經驗激勵了大家,決心要為醫療環境做點什麼,他們要求將醫師納入《勞基法》,連帶認為實習醫師也該受更多勞動保障,而成為醫師爭取個別勞動權之始。
醫勞小組和台北市醫師職業工會串連推動的工作,本身就是一場以醫療環境為戰場的社會運動。
「團結以求生」,是台北市醫師職業工會訴求的口號,因為這場運動的成敗關鍵,就在於醫界自身的共識與凝聚,但醫界內部溝通空間很小,儼然是一座讓人看不透的白色巨塔。
打開真空的白色巨塔:發起工會立即被找去「喝咖啡」
H作為醫勞小組的成員,他研究各種對醫療現實不滿的聲音後發現,醫界最主流的聲音就是「3成罵病人、7成罵健保」。
雖然健保確實有問題,但比起檢視自身處境力求改變,直接歸因於一個巨大的抽象群體或難以撼動的體制問題,相對較容易。
我心裡清楚,社會上比醫師辛苦的人還很多⋯⋯但最讓我不舒服的是,當醫師有不合理的情況,我想去講點話、尋求協助,完全是真空,沒有一個機制可以讓我們把這些提上檯面來討論。
以前你一提,大家都覺得你神經病,不懂人間疾苦。所以與其說不滿現狀,倒不如說我們不滿這些情況為什麼可以理直氣壯地存在,而且毫無被撼動的機制。
張詔程當上住院醫師後,儘管待的科本身勞動條件不差,卻還是發現種種「不對」的事,如苛刻護理人員,或為了便宜行事傷害病人安全等。
其實沒有一個理由是醫院對我不好,但當我想改變某些問題時,因醫界內部權威、師徒領導制明顯,能改變的通常只是老師看你講得不錯,看你可愛給你面子。大家常有話想說,但大概都覺得沒用便作罷。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