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說，這裡應是一大片純白世界，白色的醫師袍護士服、白色的病床、白色的牆，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牆壁已泛黃、床單髒髒的、醫生護士大都一身半新不舊的白，彷彿集體嘲諷「白」這種顏色般。
只有冰冷依舊。
我想叫人把空調關小一點，但想到這可能是為了殺菌的緣故，又看到比白色更白平更板的護士的臉，就閉嘴不提了。
親友都回去了，只剩我一個。大年夜的，總不能要大家留下來陪我，誰叫我貪吃麻辣鍋，還猛灌啤酒，急性胃炎，搞得自己大半夜來掛急診。
急診處進進出出的，越夜越熱鬧。有小孩發高燒的，父母抱來，一付心疼模樣；有老人家躺著來的，氣若游絲，家屬還邊啃著冰棒（老天爺！冰棒耶）；有車禍進來的，這種最多，也叫得最厲害，但也有那種任憑血流滿面仍悶不吭聲的酒氣沖天的醉漢。
「叫醫生來，搞什麼？」一個戴鴨舌帽的男人突然大呼小叫。
「什麼事？小聲一點好不好，這裡是醫院！」一個護士走過來，沒好氣的說。
「幹！你還好意思說這裡是醫院……我們來這裡老半天了，也沒人招呼，像傻瓜一樣坐在這裡等，到底要怎樣……」男子一堆牢騷。
「你等一下──」護士鐵青著臉，轉頭走了。
許久，一個戴眼鏡，醫師袍皺巴巴的年輕住院醫師慢慢走過來，漫不經心地作勢翻看手上的病歷，再看看男子旁邊坐在病床上已百無聊奈正在玩手機的年輕人後腦勺上包紮如衛生棉般的患部。
「傷口已經縫合處理好了，怕有腦震盪跡象，最少得觀察兩個鐘頭。」
奇怪，上個病患，也是摔到頭的，這醫師說要觀察六到八個小時，怎麼這回只要兩個小時。
「早說嘛，讓我們在這裡傻等！」男子倖倖地說………………
我躺在病床上，原本胃痛如絞的肚子，在點點滴滴的注射下，彷彿點點滴滴的消失了。只不過，原本昏沉欲睡的瞌睡蟲被這麼一吵，也羽化成仙，不知去向。
掛急診的人太多，各科治療區、觀察區，早已床滿為患，連檢傷站過來的通道兩側也塞滿了病床。
正無所是事，一個陪病家屬吸引我的目光。起初，我還以為他坐著，一顆頭露出病床沒多高；等病床推過來時，才發現那是他站立的全長了，上半身完全是一副大人骨架，但下肢彷彿自膝蓋以下被硬生生截斷般，西裝褲只到比一般短褲稍長處就反摺收尾了。發現我在看他，他也回看我，我不好意思地把眼光移開。
病床上躺了個臉色慘白的患者，護士正推著去照X光，因地面不平，病床震了一下，病人不禁呻吟出聲。他要求護士輕一點慢一點，但護士面無表情好像沒聽到一樣，加快速度往前，眼看腿短的他跟不上，他一把拉住病床，病床像生了根般煞住，把護士嚇了一跳………………
點滴不停，我卻覺得渴，靠近我病床護理站裡的幾個小護士正邊喝著「清心」和「五十嵐」，邊吱吱喳喳的搶著和一位年輕帥氣的實習醫生聊天，她們約好年初三帶醫生去美濃吃粄條豬腳，幾個女孩子把客家美食形容得「會飛天會鑽地」，害我口水直流。
一個陪病家屬往護理站「踅」了過來。那真是令人難忘的姿勢！坐著時外表無異的一名清麗女子，站起身後，每邁一步，頭部便先往前牽引，接著上半身左右晃擺，然後才跨腳；如蛇般迤邐滑行於燦然的日光燈下，劃出一道扭曲的軌跡。她緩慢而努力地來到一群白色麻雀前，張口──
「請問，有沒有衛生紙?」她小聲而謙卑地，盡量不想打擾任何人。
「只有這個耶！」一個小護士在她說了第二次後，停下嘴來，四周瞧了瞧，抽了張掛在洗手檯上擦手的紙巾給她。
她重又努力而緩慢地朝病床「踅」回去。這回，她那奇異的動作，終於引起他們的注意………………
下半夜，來了個大牌醫師，他如旋風般來到，一堆穿白衣的跟在後頭。
「陳先生，不用擔心，剛剛胡委員的電話我接到了，病房會馬上安排……」
一對夫妻忙不迭地鞠躬點頭，說不盡的感謝。病床上睡著一個豆子般大的小孩，被一條透明管子牽著，像管末微微縮漲的小泡沫，病床像白色大海…………
排山倒海的尿液在我下腹衝撞，尋找出路。我撐著虛弱的身體，清理牽扯的管線，掙扎著下床。走沒兩步，就被一陣迎面刮來的熱風懾住了。
一個五短身材，穿件髒汙白夾克的男子抱著一位女子火速衝進急診，那女子雖被他抱著，但身材高大，露在窄裙下的小腿垂落下來，幾乎要碰到地，雙手與長髮隨著那男子的步伐晃動，血從額際流下，人顯然已昏厥過去了。醫師護士趕了過去，忙成一團。
等我一步步從洗手間挨出來時，隔著一段距離，看見白衣男立在病床邊，神情關注地拿著根棉花棒沾水溼濡女子嘴唇，並以棉花擦拭她臉上的髒污。女子顯然甦醒了，無言地望著眼前男子，欲言又止。雖然身材與氣質差異頗大，但看得出來是一對恩愛的夫妻。
一組員警又進來了，這次目標顯然是白衣男。白衣男熱切地述說著什麼，比手劃腳地，員警忙著作筆錄。
待我朦朦朧朧地睡去又醒來，發現那女子已被推到我前面的廊道上。一位斯文的男生正撫梳著她的髮。
「你要想辦法找到那個人──」女子虛弱地說。
男子伸指按上她的唇，想阻止她說下去，但女子不從。
「如果不是他，我可能──」
「是他救了我，因為攔不到計程車，抱著我跑了整條街，到醫院來的──」
「他像天使一樣──」
白衣男消失了，但他經過的地方像著火般，仍熱呼呼地；或者說他本身就是一把熊熊的火吧。病房裡的溫度提升不少，在新年的鞭炮聲中，我又昏昏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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