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1997年的文章,多年前曾經post在某網站
昨兒個某人居然去翻找出來
貼在我的留言版
我想我還是把它貼到版面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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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出生開始,祖母就與我同住,那時她已經是七十的高齡了。她的臉上滿是風霜的刻痕,背有些兒佝僂,但她既疼孫兒又慈祥和藹,是我心目中最美麗的祖母。
平常在家時,我很少用國語喚「祖母」,因為國語對她而言,是外來語言,她不熟悉,所以我都用閩南語喚她「阿媽」。
阿媽平日最愛的,除了孫兒與親人之外,大概算是歌仔戲了,雖然電視上的「王寶釵苦守寒窯十八年」、「薛仁貴平番」、「孫臏鬥龐涓」等等戲碼,她早已耳熟能詳,但是她仍愛聽楊麗花渾圓的唱腔,喜歡看楊麗花舞槍跨馬,英勇殺敵的威武樣貌。也正因為如此,孩提時的每一集歌仔戲,我幾乎從未錯過。如今看歌仔戲,總覺得有那麼一番說不出的親切與興味,想必是因為當年有阿媽在的關係。
記憶中,除了跟阿媽一起看歌仔戲之外,我們祖孫倆還一起做過不少事。國小一年級時,阿媽在屋旁的空地種花,種了幾株晚玉香,兩棵茉莉,一叢白菊,幾簇蘆薈,還有玉芙蓉及一年生的一些小花小草。
有一天,阿媽心血來潮想要把種花的空地整理整理,於是我便自告奮勇的,當了小小幫工,幫阿媽立竹樁,圍竹籬,整地澆水,鬆土施肥。雖然當時的我並沒有幫上什麼大忙,不過在阿媽身旁跟前跟後的團團轉,倒是令我樂得不可開支。甚且因而在往後的日子裡,我養成了天天巡視小花園的習慣,辛勤的學做小園丁,看顧阿媽與我的小花圃。記得後來還把晚玉香繁殖了許多,讓阿媽高興的拿去送給左鄰右舍的阿婆阿嬸。
在那個我很不安份的年紀,偶爾犯了錯,被爸媽責罰,阿媽總是會為我說情說好話;若是有好東西吃,阿媽也都會先幫我預留一份。阿媽有時會講講她那一代的生活情形,她總是有很多故事可以講,因為她所生長的時代,是一個紛擾與爭戰的時代。她生在民國之前,先後總共生下了四男一女,而祖父卻在我最小的叔叔出生後不久,就因戰事征召而從此了無音訊。因此,在那些個物資極度匱乏的日子裏,阿媽一肩挑起了照顧一家六口的重任。
照養一家六口的過度辛勞,使得阿媽在上了年紀之後,身子雖然還算硬朗,但是小毛病卻不斷。記憶裡,大概個把月的,阿媽就得上一次醫院,不過在我們家鄉那裡,當時並沒有像樣一點的醫院,所以阿媽要看病,都得搭公車進市區去。而阿媽去看醫生時,就常帶著我一同出門。
當阿媽帶著我出門看醫生時,若是在路上遇到街坊舊識,他們常會問祖孫我倆,「要去哪裡?」每當有人這樣問起,我都會很得意的告訴他說,「我要帶阿媽去看病。」村裏的人聽了,總是笑笑的,懷疑站起來比阿媽的腰高不了多少的我,怎麼帶阿媽去看病?雖然我自己也有一點懷疑,但是每逢有人問起,我總還是會得意的告訴人家,「我要帶阿媽去看病」。從剛進國小開始,到國中畢業,十年來就這般的,常常帶著阿媽去看病,看到後來,跟醫院裏的醫生護士都熟識了。
以前的鄉下人家,每逢過年過節,總要抓幾隻自家養的雞,宰殺來祭拜神明。而鄉下人家養雞,大多是放養,因此若要捉雞,便得摸黑趁著雞仔熟睡時下手。當時好玩的我,總把捉雞一事,想像成緊張刺激的狩獵活動。
想當年,只要天色一暗,我就會不停的催促阿媽,問阿媽「還要多久才出發?天已經黑了啊!」猶記得當時年紀小,力氣也小,阿媽總不讓我站上第一線,往往我只能興奮非常的,乾望著阿媽無聲無息的向雞仔逼近,等到雞仔驟地大鳴大叫時,便可看到阿媽手裡,倒懸提著張翅掙扎的肥雞仔。那時阿媽看我躍躍欲試,很是興奮無奈的樣兒,總安撫我說,「等你長大一點,再讓你試試。」然而沒想到,阿媽後來卻沒有機會看到我用日漸長成的強壯胳膊,撟捷的縛住雞仔。
就在高一那一年,阿媽病重,因為常要到高雄的醫院看病,所以阿媽就近的住在叔叔家裡,沒有跟我同住。然而這一分離,我們祖孫倆卻從此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
記得那一天放學回家,遠遠望見老家門前搭起帆布雨棚,我很訝異的看到叔叔伯伯們居然全都到齊了。隨後三嬸瞧見我,趕緊拿了一束香跑過來,要我跪下,我歛起笑容,直覺的想到阿媽…。雙膝跪地的行到廳堂門口,看到阿媽慈祥和藹的面容寧靜蒼白,一時間,我沒有掉下眼淚,只是靜默的端詳著阿媽,因為十六歲的我,第一次有親近的親人辭世,當時的我並不曉得,「逝世」兩字代表著什麼意義。不過很快的我便懂得了。
阿媽逝世當天,我靜靜的在阿媽身旁守了好久,但是不知為什麼,雖然哀淒,卻沒有掉下太多眼淚。直至隔天清晨醒來時,走出房門看見了廳堂中白布底下的阿媽時,淚水才像是崩壁潰堤似的,止也止不住的落下;阿媽的身影不斷的在腦海中浮現,兒時的情景彷若也鮮明的歷歷在目,好像就在不久之前,祖孫倆才一起攜著手走在馬路上;好像就在不久之前,我才喚醒在沙發上打瞌睡的阿媽,攙扶著她進房去休息,仔細的幫她蓋上棉被;好像不久之前,阿媽才苦心的對著我教誨……,才剎那間,阿媽就已冰冷冷的躺在那兒,永遠永遠……。十六歲的我,在那時,終於懂得什麼是天人永隔,什麼是喪親至痛。
在諸多的兒女孫兒中,阿媽晚年最疼的是我。阿媽有一塊傳家的蝴蝶形古玉,是阿媽的阿媽傳給她的。當年家中無以為繼時,她曾兩度猶豫要拿去典當,然而雖然當鋪出了高價,她最後還是不忍賣去。後來那傳家古玉,她祕密的給了我,沒有讓兒子女兒知道。阿媽那時最疼的是我。
阿媽曾經跟我說過,她最大的心願就是看著我考上大學,如果她能活到那一天,那她也就心滿意足了。不過歲月無情,沒能讓她等到那一天,沒能讓她等到我告訴她大學生活的點滴,告訴她我的意氣風發與失意落寞;出門在外的日子,每逢放假回家,我總會到阿媽的靈前,跟阿媽鞠躬問安,俏皮的跟阿媽說,我回家了;跟阿媽說,我認識了好女孩;說我很想很想她……。
阿媽其實還活在我心中的,她會在天上看著我成家立業,看著她的孫兒沒有辜負她的期望,好好的過完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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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豈非風雲無常。
攝於中原夢幻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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