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是漸漸響起來的。在屋內,攤開的書本啪啪翻動,繼而懸在床邊的毛巾扯直了身——線上遊戲的男主角同樣扯直了手臂,轟地劃下一道火光——連帶桌前的照片打了個挺,急急忙忙朝房門奔去:照片裡的自己年輕無憂,笑得極其燦爛,無從預料幾年後的眼神……
最終,轉了這麼一圈,靜靜躺在地上聽風的歌。
風是漸漸停下來的。在屋外,輕輕搖曳的茄苳樹生出粉紅果實,更遠的烏臼也抖起嫩紅。秋季時節,行經宿舍前小徑,總會聽見窸窸窣窣恐將破碎的暗語:不甘於寂寞沙沙囓咬的枯葉聲響,彷彿土地也有自己的意見,彷彿下一場屬於風的奏鳴即將開展。
所以,站在寢室對外窗前,可以聽見那株枯瘦的細葉欖仁喃喃低語,其下的小草咻咻浪動,揚起滿地塵沙捉弄了頭髮,迫使我們經常計較髮膠塗抹之份量——或者,才剛坐下,咖啡已經冷了,鬆餅裡多出無以名狀的小黑點,桌巾潮擺如癲——
早在大一住宿前,學長姊即耳提面命:這風啊——風成為校園最強烈的特色,它們來來去去,一如我們來來去去的腳步,一如時光之瞬忽,任憑誰也抓不住——而今,已不記得當時聆聽的表情了,只當它是個笑話。對於新鮮人而言,誰願意相信風將吹落宿舍的牆漆、帶來滿室難以置信的粗礪?甚至一寸一寸把人削尖削瘦,把面子越颳越薄?
再怎麼說,不過就是風嘛。
那時候,跟在身後的那場台北雨季還沒有停,滴滴答答,淅淅瀝瀝。記憶裡的十七歲永遠是陰天,集合了愛與困惑,雨水流到眼窩,像淚,濕淋淋、黏膩膩,說也說不清的傷心理由,只覺得悶。好幾次想衝出教室大喊大叫,終究馴服而安靜地盯住那個斗大標題:大學聯考倒數一百天!
是啊,升學是難解的三角幾何,偶爾一個失神,雨珠濺濕了題目,暈染出更多更模糊的面貌:試說明——試問——試申論——太多需要解釋的時光。言說成為唯一的溝通方式,我們的舌頭是全身上下最靈活的器官,四肢百骸卻僵硬得很,就連一個擁抱也顯得困難。
更困難的是愛。愛是雨中之雨,淋了一臉一頭,無從理解何以十七歲的戀情始終未嘗放晴?愛是謎中之謎,天天都說我愛你,天天都不相信我愛你——日劇【東京愛情故事】的男女主角最終相擁而泣,我們的情感為何漸行漸遠?為何這雨下得這般輕浮,髮窠終日蓊鬱——終日,估量雨聲不再單調是否意味著新生活即將到來?是否將有什麼不同?
十八歲。聖嬰現象。雨勢彷彿隨時淹沒整座台北城。因而懷著還來不及乾燥的心情,搖搖晃晃來到這個多風城市。那些惶惶然的思緒依舊蜷曲胸口,以致迎新的學長姊納悶:怎麼不多笑一個?怎麼這麼灰?他們忽略了迤邐於我們腳下的影子:潮濕而游移,直到宿舍這才逸散無蹤……
交誼廳上懸掛著歡迎布條:「We are family!」
但我們心知肚明,無論如何宿舍不可能成為「真正的家」。家沒有汗臭的室友,沒有滿滿一整罐保特瓶煙蒂,更不可能把摳完的腳皮隨意亂扔——打從第一天起,宿舍生活即暗示著暫時之必須,總有一天,我們都將另尋落腳之處——最初搬進宿舍那幾天,夢裡斷斷續續落著雨,父親的計程車開到一半故障了,要我趕緊改搭客運或火車,「否則新生註冊來不及哇!」臨行前,父親用力塞了一千塊給我……
然後我便醒了。醒在微風輕拂的夜底,意識到身下不夠柔軟的椰子墊、室友鼾聲之雷動,唯獨空氣中不再飽含的水氣,取而代之的是毫不猶豫闖進鼻息的乾爽,當下便明白,自己真正離開台北了。
就著微弱的光照,依稀分辨出床頭壁癌像發脹的人臉,蒼白如紙、如鬼面具,風嗚嗚揭下一片片牆漆,以致宿舍帶有一絲絲沙沙蠶蝕的不安感,驚動越發稀薄的夢。
夢中場景如斯真實,但現實生活中,父親並非以計程車為業。那些近乎鈍器刮擦的雨刷吱嘎,存在於接送我上下學的時分:車裡的我們照例相對無言,久久才冒出那麼一句:「今天車子還是這麼多啊。」或者:「再不出太陽的話,這車子洗了也是白洗囉……」
那樣不知從何靠近、從何溫暖的話題。
於是,雨天變成一場生活啟事,生活是一連串澀膩的綜合體,也就是一支吱嘎吱嘎的雨刷而已。我在轉醒的漆黑裡這麼笑著,笑著笑著又空虛起來,聽見低語的風聲,似是安慰,卻離溫暖更遠一點,困惑著怎麼夏天還沒有完,長襯衫已披上身?
九月天,風是逐漸增強起來的。那一刻,猶未理解「九月起九降」的深意,反倒格外思念台北雨季。幾次在電話裡無端不語,引來朋友急急探問:「怎啦?不習慣乘風破浪?有風不是更適合邁向世界的冒險嗎?」
是啊,該如何冒險?風捲起茫茫塵沙,襲擊諸多事物,使我們經常竉罩在灰淡的視野裡,寂寥無以名狀。初始不以為意,但每每仰望天際,總發現這裡的雲層流動比起其他地方來得更加迅速,不由想起日本小說家川端康成的<朝雲>:「聽說一個地方一個地方雲的形狀都不相同,果真如此嗎?」
應當如此吧。起碼這裡的雲層單薄而狹長,天空往往鋪陳著舒坦的蔚藍,截然不同於台北的積雨雲:出門在外不免掛心是否又要下雨了?是否忘了帶傘?
因而,十八歲有了不一樣的風景。風跌進教室前的相思樹,漾起滿天金黃,也驚動昏沉的睡意。風也泅泳於嶄新紙頁,遺下沙沙顆粒,爽脆中夾帶一絲絲粗糙。更不必說令人煩惱的皮膚乾燥,保濕成為日常之不可或缺——還以為那是女性才有的舉動呢,漸漸也成了習慣——但指節皴裂仍是家常便飯,粉紅的裂傷像粉紅的小嘴,嗷嗷待哺。
雖說如此,也不全然欠缺好處。想想<北風與太陽>的童話故事早就寓言:人們將因此更加需索溫暖,更熱切渴求依偎。所以走過風大的校園,無論樹下或石階,皆可目睹蠢蠢欲動的求愛機心,卻不幸遭遇一場又一場強風「浩劫」:吹亂了髮梢、吹皺了裙角,惹得女孩驚呼連連,一旁伺機而動的手勢於是撲了個空。
或者,也有這樣的時刻,拎了宵夜苦苦守候於女生宿舍大門,卻遲遲不見伊人倩影,最終換來一身哆嗦與傷風。正困惑著愛是一場剝奪抑或證道成佛,猶豫著該走或該守,電話卻響了,只聽得嬌軟的嗓音幽幽道:「風太大了嘛,傷臉……」
愛是渴望的實踐,也是痛苦的肇端,但方寸被風所亂,哪還顧得上那些苦口婆心?
於是,踽踽於路上,揣度著如何才能讓十八歲的愛更靠近?行經湖畔,發現迎新時的翠綠已轉成暗紅,原來秋日已然降臨,不由大驚今夕何夕?那些赤紅粉紅赭紅,意欲展示驚豔與驚喜的並陳——愛是喜訊也是警訊——該送她什麼才好呢?
左思右想,來到通往宿舍的小徑。早從夏天起,即鋪滿了層層茄苳葉,葉片偶爾滑入窗口,湧現新鮮的草汁被擠壓的腥澀,將之浸泡於保特瓶中,幾天後取出即成一只鏤空的秋葉書籤。細細染上紅色,做成心型的葉子書籤她會喜歡嗎?
不得而知。只知客次的心情隨著風勢越發增強,整個校園成為巨大風箱,終日嗚咽。每每夜中驚醒,看著已然不再陌生的寢室,以及相稔的室友,照理說不該如斯寂寞,竟茫茫然不知所終,只得貓腰將身脊蜷成團狀,期待墜入團團的夢中。在夢裡,放榜後依舊去了K書中心,似乎只有那樣的狹小空間,才不致讓人手足無措。
而今,窄仄的日子乘風而去,卻有一種面對遼闊的強烈空慌。
朋友談起台北還是一汪哭不盡的眼淚,那麼這裡呢,這裡像什麼?我提起筆這麼寫著:也許就像一場瀟灑的眼神。從宿舍望出去,茄苳樹的果實來了個後空翻,凌空的綿絮大有一飛沖天的快意。大一的生活即將結束,可憾的是愛情尚未成功,書也沒讀幾多,倒是從前國文課本底的「朔風也大」體會了不少。
我抬起頭,看著風在夜底的路燈下,騰升絲絲煙塵,金黃黃、亮澄澄,那是人們趕赴生活的表徵。它把我們送往海岸公路、送往夜遊,還有更多聚餐的時光。看似喧鬧充滿,卻往往閃過若有所失的眼神。幾次想要學會瀟灑,心中的空洞嗚嗚作響,漸漸學會隨時蓋緊便當盒、隨手關窗、隨身攜帶保濕液——隨意在風中搖晃著雙腿,以為這個冬季之後將有什麼不同?
不同於多雨的無精打采,不同於十七歲的愛,無疾而終。
終究,風無法再激勵我們了。許多年後,,生活淪為一面擋風玻璃,以便準時抵達九點鐘的打卡機。許多年後,我們不再好奇風的世界,世界是一方辦公間,我們端坐其中忘了窗外還有輕輕搖曳的茄苳樹;踩過窸窣的落葉時,一心惦記下一季財務報表與胃脹氣——
徹底遺忘關於十八歲的,風,風景。
所以,此時此刻,我們驀然驚動記起那些——那些迢遠的雲朵快速流入蔚藍中,從宿舍那頭吹拂過來的草浪夾帶著熟悉地氣,照例是摘下相思葉時的腥澀。孩子們經過操場時,猶無從預知十八歲的夏天將面臨何種風的挑戰,尖叫連連抓緊裙襬與頭髮,笑著說些什麼,跑開了。
腰下的草莖又粗又細,連帶夢中揮之不去的愛情也帶點刺癢,沙沙沙沙,沙沙沙沙,想起有一個夜底,和她站在系館前,一搭沒一搭說著即將來臨的畢業,有一片刻,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只聽見風吹草動,有什麼在我們之間流盪著……
這個下午,其他的人都在做什麼呢?是否也有躺下來伸伸懶腰的衝動?是否忘了也有這樣的時光:什麼也不做,任憑風拂過臉龐——「欸啊,你看你,頭髮都亂啦!」有人叫起來,眼睛瞇得好細好細。還是當年那副無可奈何的模樣,在風中拚了命的「保衛」頭髮。
風很輕,遠遠傳送著無止盡的樹語。風很重,天地瞬間靜止了下來,塵沙越過那處植滿了茄苳樹的小徑。小徑之後的宿舍裡,還會有啪啪翻動的書頁、扯直的毛巾,以及其他嗎?
想來,十七歲的雨季真的離我們離得很遠很遠了。我搔搔小肚,換了個姿勢,不一會,鼾聲細細響起——也就是即將墜入夢中之際,樹濤響動,塵沙翻滾,我微微睜開眼,看著那雲已然消失,整片天空遼闊無際,只有細細的光度還在樹縫中似有若無地搖晃著。
只有漸漸漸漸湧起的,漸漸漸漸靜止的風——十八歲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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