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七歲的那年,她離開了我,離開了我們的家,離開了這個世界。她把她在這世上剩下的日子,都留在那間內地醫院的一張冰冷的床上。每一日,她都盼求我的到來,但結果,我卻只看過她兩次。現在,一切也無法挽回了。我現在可以做的只有祈求她能夠在天堂開開心心。也為自己許下的承諾而努力。
我最後一次探望她的時候,是在我高二那年的某一個星期天。我當時正為著學校的事而感到煩惱。所以我不曾察覺到,太婆會這麼快的離我而去。
「礦產,你來探望太婆啊!太婆我很開心啊!」太婆興奮莫名。
「是啊。太婆,現在覺得怎樣?身子好一點沒有?」
「也活了八十多年了!現在也已經沒甚麼好說,我最後悔的是沒有回澳門跟你們住。我想我也見不了礦產你幾次了。」太婆顯得有點兒喪氣。
「不要這麼說啊,太婆妳是絕不會有事的。妳還要回澳門與我們一起住,妳還要看著我讀完高中、大學,甚至要看著我到社會工作!我還要請妳到酒樓喝茶啊!」我激動的說。
「礦產啊,聽到你這麼說,我很高興。我終於知道你真的長大了,不再是過往那個動不動就哭的小孩子了。你現在要好好讀書啊,將來要找一份好工作,做一個有用的人。也要好好孝順你媽媽啊,因為她含辛茹苦把你養大。」
「太婆,我會的,我會做的。但妳也要答應我,要給我一個機會請妳喝茶啊!」
正當太婆想說話的時候,護士連聲說病人需要休息,叫我們下次再來。而聽到這一番話,我們也沒辦法,只好對太婆說一聲再見。然後隨著母親,懷著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的離開太婆的病房。
由於明天還要上學,所以在探望完太婆後,我跟著母親乘坐旅遊巴士回澳門。在車上,我再一次回想起太婆頹唐的樣子以及太婆對我說的話。在不知不覺間,我的眼眶已經泛滿了淚水,甚至即將要如湧泉般湧出來似的。為了不讓母親看到我的樣子,我合起雙眼,假裝睡著。不過可能真的太累了,我的意識逐漸模糊,甚至失去了知覺。
當我回復了意識,我發現自己第處在一個漆黑一片的世界。在那裏,我窺探不到一絲的光明,也探聽不到生命發出的聲音。當我感到懼怕的時候,突然間,一片漆黑的世界變成我熟識的地方。那是學校,不,那是我小時讀書的學校。那裏的一切,全沒改變的在我面前出現。曾被無數學生踏過的樓梯、坐過的長椅、那不知「吃」過多少同學零用錢的自動售賣機、甚至連自動售賣機內那「甜美的飲料」也在。雖然重臨舊地,覺得非常懷念,但學校不是在上年就重修了一次嗎?為甚麼這裏卻全沒改變呢?正當我對這裏的一切感到懷疑的時候,那熟識的鐘聲再次在我耳前回響。之後,有無數的學生和家長在我身邊如流水般流過。正當我不知所措的時候,在我眼前出現的,竟是小學時的我,他在等著,像在等著最重要的人一樣。之後我看到的,是太婆,是健康的太婆。好緩緩的走著,而小學的我如見心愛的玩具般直奔過去。我才驀然想起,小時的我,因父母都要工作,所以接送的重任就落在太婆身上了。
「太婆!太婆!我測驗拿了滿分啊,老師都讚我啊,我是不是很聰明啊?」
「我看看,真是滿分啊,礦產真是聰明的。好了,我們走吧。」
「不,不,我要買自動售賣機的牛奶喝,牛奶甜甜的很好喝,我要妳買給我。」
「但你媽媽說過叫你不要亂喝東西的,小心又要入醫院打針的。」
「不會的,我不會的,我要買啊!!」小學的我像要快要哭似的。
「好吧!我給錢你買吧。多少錢啊?」太婆沒有辦法,只好答應。
「三元啊!太婆。」小學的我舉起三根手指頭說。
太婆在袋子裏摸出三個硬幣,正當太婆想拿給小學的我時,小學的我一手就搶過那三個硬幣,高興的衝到自動售賣機的前面去。待了一會兒,小學的我回來了,拿著那盒只值三元的牛奶,但臉上卻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我終於發現,小學的我並不是因為那盒牛奶好喝而快樂,而是因為太婆在我身邊,我感受到太婆的愛而快樂。或許現在的我再喝那盒牛奶,我相信已經喝不出那牛奶的甜了,因為太婆已經不可能再好像以前那樣。
當我明白的時候,四周又再次變回漆黑,而我又再次變回自己一個。在漆黑的世界裏,我問起自己生存的理由,為甚麼要活在世上?我才發覺自己一直也是不知所謂的活著。就在我想著永遠留在這個只有我自己一個的世界時,我突然感受到風,而風像鼓勵著我,不要輕言放棄自己一樣。於是我鼓起勇氣,跟隨著風吹來的方向一直走。一直的走,一直的走,我的四周又逐漸變成我熟識的地方。這次我就在黃昏的街道上,蒼然暮色,如同我的心情一樣。就在我沉醉於晚霞美麗的景色時,我看到地面上出現一個長長的黑影,是中學的我,拿著一個賣旗的袋子,獨個兒走著。每當看見在街上走著的人群,都會走過去叫人買旗,而賣得亦算不錯。
就在此時,我聽到有人在叫:「礦產,礦產啊!你在這裏啊!」
我一回望,原來是太婆,她一看見中學的我,就緩緩的走過去,我看到中學的我的表情,是帶著羞澀的樣子。之後,我聽到他們的對話。
「礦產啊,我聽到你婆婆說你今天賣旗,我今天又沒有甚麼事做,所以來看一看你。你賣旗賣得如何?」
「還賣得不錯啊。」
「都不是很多啊。來,我幫你買。」說完就在口袋拿出數十元,塞進賣旗袋裏。
「其實我的賣旗袋已有很多錢了,太婆妳不用給我這麼多的。妳自己應該把錢拿來買些東西吃。」
「我已經有很多東西吃了,不需要為我操心的。都站了這麼久了,累了嗎?」
「我們有休息時間的,況且其它同學都沒有怨言,我又怎可說累呢?」
此時有幾名同學正朝中學的我走去,中學的我見了,怕同學取笑,就急急忙忙叫太婆離去。
「太婆啊,妳也累了,回家休息吧。不用擔心我了,很快就回去的。」我急忙的說。
太婆像知道中學的我的心事,所以說了幾句就走了。但我回頭望太婆,我發覺她每走幾步,都會回過頭來望中學的我一眼,而眼中總是夾帶著不捨的目光。我終於明白太婆是多麼的想見我,因為太婆是自己一個人住的,我亦很少過去看她。故一有機會,她就算多辛苦也會來看我。
當我想上前抱著太婆的時候,四周又恢復平靜,我又再次回到了漆黑的世界。我悔恨自己為何這麼愚蠢,因為害怕同學取笑,所以抹殺了太婆看我的機會。但一切已經為時已晚了,再也無法挽回。當我懇求上天能給我機會彌補我的過錯時,漆黑的四周突然閃出了一道光,在好奇心的推使下,我向著閃出光芒的地方邁進。走著走著,我終於看見一個充滿光芒的出口,我高興極了,立時飛奔進去。
進去後,出現在我眼前的地方,是一個我陌生的世界,但這個地方的景色,卻是用筆墨言語都難以形容的美麗。我在這地方走來走去,縱使眼前有如此美麗的景象,但我卻毫不在意,我只是在想著該怎麼辦。此時,我竟看見太婆在我面前出現。她很健康,甚至比我還要健康。我很驚訝,太婆不是病在床上起不來嗎?正當我想大聲呼喊太婆的時侯,在太婆身後出現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
「太婆,小心著涼啊,我們很辛苦才把妳醫好的,若妳又再生病的話,就枉費我們的一番苦心了。況且妳明天還要跟我去酒樓喝茶啊!當然,是我請的了。」
「我家礦產真的說得出,做得到啊!當年說要請我到酒樓喝茶,我以為自己已經沒有機會了。怎料今天可願望成真。不過我能看著礦產你大學畢業,到現在做了醫生,有了女朋友,我已經沒有甚麼遺憾了。」
「不要這麼說了,太婆,妳還有很多日子啊。妳還要看著我成家立室,生兒育女,更要幫我照顧小孩,就像以前照顧我一樣。」
「甚麼,礦產?他叫礦產?!」我心裏這樣想著。那麼,他就是將來的我了,怎麼會這樣的?就在我莫名其妙的同時,太婆和將來的我已經逐漸逐漸的離我而去。
眼前的景色開始模糊、逐漸漆黑,最後我亦回到了漆黑的世界。我開始對自己感到懷疑,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為了甚麼?我所說的一切,又是否真的能夠實踐我不停的問自己。突然間,小學的我、中學的我、將來的我都出現在我的面前。
他們同聲問我:「你為了什麼而活在世上?」
我說:「我希望能為我身邊的人帶來幸福,帶來希望。」
「為身邊的人帶來幸福?別笑壞人了。你連自己太婆也不能給好幸福,你又憑甚麼去給別人帶來幸福和希望?」而我亦無言以對。
「算了吧,你就是如此沒用,就算你如何努力,也做不了甚麼。你還記得自己小時是何等的幻稚,何等的單純。到現在就把自己看得那麼重要,說甚麼要守護身邊的人。你看看自己自從做了班長以來,有否真的為同學帶來幸福,他們只是在罵你白痴罷了!其實你除了懂得讀書外,就甚麼也不懂了。你只是在欺騙自己!」我不懂得回答,因為我真是這樣。
「你看看自己過往對太婆做的一切,根本是在貓哭老鼠,你根本毫不在乎太婆的生死。」
他們所問的問題,我都不懂得回答,我對自己感到絕望,我對未來感到迷茫。此時,三個我逐漸消失,換來的是太婆在我面前出現。
「你已經失去希望了嗎?」
「不要理我!不要管我!」
「你想以後也這樣下去嗎?」
「不想,但我已經不懂得要怎麼做。」我哭著說
「其實你不必在乎別人怎樣看你,只要你覺得是對的,就去做就行了。總有一天他們會明白的。」
「我已經很努力了!但結果……」
「礦產你還記不記得在醫院中你答應過我的事?」
「我記得,要好好讀書,做一個有用的人。」
「現在你這樣,你覺得自己有可能完成這個承諾嗎?」
「不,做不到。」
「曾經有一個人說過會完成對任何人的承諾,絕不輕言放棄的。礦產你記得這個人是誰嗎?」
「那個人是……我。」
「那麼,你與我的諾言,你會做到,還是你要令我失望。」
「我會的,我會做到的!太婆。」我大叫。
「或許我已經不能看著你完成這個諾言了,但我希望礦產你能永遠記住在《地久天長》中曾說過的這樣一句話:『人生的桎梏困不住堅持拍翼的翅膀,只要順風而往,必然尋見海闊天空。』我相信每當你想放棄時,只要想起這句話,就能有無限的勇氣去克服困難,然後,找到屬於自己的一片天空。」
「我會永遠記住的,太婆。」
「這就好了,這就是一個好孩子了。」太婆開心的說。
在一道強光中,我看見太婆在慢慢消失。當我想上前想捉住太婆時,強光使我失去了知覺。
當我恢復知覺時,我發覺自己身處在旅遊巴上,一晃一動的。我終於知道那是一場夢,一個教我醒覺,催我自新的夢。我相信太婆她知道我內心的煩惱,所以在夢中告訴我應該怎麼做。之後,醫院打電話來,說太婆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而我亦由那天開始,決定不再猶豫,不再輕言放棄,繼續為自己生存的理由,對太婆許下的承諾而努力活下去。在之後,每當我在晚上仰視天空,我都會發現一顆明亮的星星在我頭上閃現,我相信那顆星星就是太婆,我也相信太婆會在遙遠的天邊一直看著我,看著我去完成我與太婆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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