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女先生」
師恩如父，如母。我有今天小小的成續，應該感謝栽培過我的所有老師！從小學到初中，從高中到大學，從大學到研究院，我始終都得益於老師的諄諄教誨。
猶記得十多歲時讀中學課本名篇──唐代八大文學家之一韓愈的《師說》：「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是的，人之初性本善，吾本愚昧，今尚存聰敏之思，概得乎師訓也。
我常常想起一位啟蒙老師「婦女先生」。
老家那一帶的客家人，稱老師、鄉間醫生等有文化的人為先生，表示非常尊重，如果是女性，自然就叫她作「婦女先生」。六歲時我入讀小學，之前從未受過幼稚園教育，以近乎野孩子思想狀態踏入校門。第一堂課，就因為不能安份守己，不停與鄰座同學交頭接耳，結果觸怒了新來的年輕漂亮的「婦女先生」曾老師。
我沒想過，看上去滿臉笑容的「婦女先生」原來這麼兇。她一句話，罰我站在黑板前思過，課室頓時平靜下來。沒料到我太膽小，這一站，卻站出恶夢來。深夜，我可能因受驚過度，發燒抽搐，兩隻小拳頭攥得死緊，嚇得父母和姐姐不知所措。
第二天，按照本地風俗，媽帶我去見「婦女先生」，說明原委，要她幫我「洗臉」，又說這樣我就不會受驚。「婦女先生」是讀書人，也有了孩子，先是驚訝，最後也將信將疑照做如儀。奇怪的是，過了一天，我果然不再半夜大鬧。之後，「婦女先生」對我關懷備至，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教了我三年。我是班長，不再調皮搗蛋，成績基本上都名列第一。「婦女先生」越來越喜歡我，不時叫我去她家，給我吃糖果、自製肉鬆等零食。
一次，我因搶回自己的作業簿，忘記合上削筆小刀，不小心刮傷了同桌女同學、校長女兒的眉間，鮮血直流。我嚇得大聲哭泣。「婦女先生」聞聲狂奔過來，問清過程後，她半點也沒有責罵我，而是摸了摸我滿是淚水的小臉，溫和地安慰我：「別哭，別哭，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村裏一些女人趁機嚇唬我：你把人家割傷了，破相了，以後她嫁不出去，就要嫁給你。
校園的第一滴血，一直到如今，都未能在我記憶中擦掉。我為自已當年的無知和魯莽感到後悔；被我傷害的女孩，她可愛的臉蛋留下了難以復原的疤痕，聽說年紀不輕還未成家。真是對不起，同桌的女孩，下一次重逢，我想用自己的真誠，撫平她心中的創傷。不知道可不可以？但這輩子都會感激「婦女先生」對我的寬容和愛護。
記得大概是三年級吧，期末考試時，我的右手因刀傷，無法握筆寫字。這下，「婦女先生」比我還急。最後，她想出一個妙招，坐在我身旁，我看完試卷，將想好的答案小聲告訴「婦女先生」，由她一一代筆。如此師生「合作」考試，恐怕是校園一大發明，多虧了「婦女先生」的一片苦心和關心。當我又一次考第一時，「婦女先生」樂得笑不攏嘴。那年頭家窮，常常連學雜費都無法一次交清。家訪時，父親對「婦女先生」說：「要是留級，就別再讀了，回家聞牛屁股（放牛）算啦」！她對父親說：「這孩子很聰明可愛，你們一定要讓他讀下去，將來他肯定有出息。經濟上暫時克服一下，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先支出」。站在一旁的我，低著頭聽了老師這一番話，暗暗下決心：老師，父親，相信我，會加倍努力的！
後來，「婦女先生」因工作需要調離到外鄉，從此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她。到讀大學時，仍是少年的我，知道她在一次車禍中受傷，有些毀容，剎那間心很疼：老師那麼美麗的臉怎麼可以受傷？我給她寫了一封不太長的信，提及當年受驚「洗臉」的事，又說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忘記老師的教誨。幾天後她給我回信了，字還是寫得那麼瀟灑美麗。大學畢業，我特意到曾老師所在的小學去找她，然而竟然不遇。校工說她因身體原因退休了。當時我徘徊在不大的校園，失望愧疚的淚水和汗水混合流在七月的午後。我在心中默默祝福：老師，願您健康快樂！
又整整過了二十年，我浪跡四方，也許感到自己沒有太大出息，辜負了老師的期望，不好意思見她；也許忙碌偷懶，沒有專心去尋找，一天又一天得過且過，總之仍然沒有見到「婦女先生」。當然這是我的千不該萬不對。
老師，現在我知錯了，我越來越急切想看見你對著我微笑，像三十多年前那樣。不知您會不會再用親切溫馨的手，摸摸我華髪早生而且近乎謝頂的亮額？然後說：「這孩子，終於長大了」！
2006.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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