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鉞〈魚尾獅〉析論
郭惠芬
中國廈門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原載《跨國界詩想:世華新詩評析》一書
梁鉞(一九五○-),原名梁春芳。新華現代詩人。一九七三年獲南洋大學中文系榮譽學位,二○○三年獲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碩士學位。現任職於教育部課程規劃與發展署。一九八四年出版詩集《茶如是說》,榮獲新加坡書籍理事會頒發的書籍獎。一九九二年與南大同窗寒川、劉文注聯合出版詩集《山山皆秀色》。一九九七年出版個人第二本詩集《浮生三變》。二○○二年由香港出版中英雙語詩集《梁鉞短詩選》。
梁鉞二十餘年來一直醉心於詩歌藝術的追求,他在《茶如是說》後記裏曾道:「文學廟堂裏的祭酒原不只一種,不知為何,自己竟是獨沽詩這一味。打從中一念唐詩開始,便對繆思情有獨鍾。這份迷戀,並不因時因地而褪色,反而日見熾烈。」1[1]梁鉞在一九八○年代走上新加坡詩壇的時候,正是新加坡處於向都市化和現代化急劇轉型的時期。同時,伴隨而來的是社會的日益西化以及華族傳統文化的日漸式微。梁鉞以其文化人的憂患意識和社會良知,深切意識到華族不能喪失文化傳承而成為無根之木和無水之魚,他收集在《茶如是說》、《浮生三變》等詩集中的許多詩歌,都反映了詩人對社會人生和歷史文化的關懷和思考。其中如他在一九八四年創作的〈魚尾獅〉(收入《茶如是說》)就表現出詩人對新加坡華族及其文化的深切憂患。
「魚尾獅」為一尊身高七米,半獅半魚的塑像,由獅首和魚身(尾)組成,口中能夠噴水。它由新加坡範克裏夫水族館館長布侖設計,新加坡旅遊促進局委任著名雕塑家林浪新(已故)塑造而成。據說其設計構思與《馬來紀年》的一個傳說有關,即十一世紀印尼王子山尼拉烏他瑪在淡馬錫(當時的新加坡)發現一頭獅子,因此稱該島為“獅子城”。至於魚尾的設計,則取材於新加坡的海港特徵,因島民們一向以捕魚為生,後來才逐漸發展成商港。“魚尾獅”於一九七一年開始佇立在新加坡河口,至二○○二年才被遷移到浮爾頓一號前的河畔。三十多年來,它已是新加坡的一個重要旅遊景觀,而且在很多本國人和外國人的眼中,也幾乎成為新加坡的象徵,並且具有深刻的圖騰意義。然而,詩人梁鉞卻從這尊「半獅半魚」的「魚尾獅」身上觸發了創作靈感,從中寄寓自己對新加坡華族族性和傳統文化產生變異的思考,蘊含著詩人深沈的憂患意識和滿腔的悲苦情懷。
〈魚尾獅〉共分三節,首節抓住「魚尾獅」的特點而加以生發,在略帶諷刺的筆調中寄寓詩人理性的思考:
說你是獅吧
你卻無腿,無腿你就不能
縱橫千山萬嶺之上
說你是魚吧
你卻無腮,無腮你就不能
遨遊四海三洋之下
甚至,你也不是一隻蛙
不能兩棲水陸之間
「魚尾獅」半獅半魚,也就不獅不魚,非獅非魚,根本不具備獅子和遊魚安身立命的本事。它無腿、無腮,因而無法「縱橫千山萬嶺之上」,或「遨遊四海三洋之下」,更遑論「兩棲水陸之間」。「魚尾獅」的這一生存困境,正好象徵著八○年代新加坡華族處於東西方文化交匯處的尷尬境地:它一方面日益拋棄自身的傳統文化,另一方面急於脫亞入歐,追求西化,而結果卻是不東不西,非東非西。「甚至,你也不是一隻蛙∕不能兩棲水陸之間」就深刻指出新加坡華族所面臨的弔詭局面:以喪失民族族性和文化傳承作為追求現代化的代價,卻無法徹頭徹尾成為西方社會圈子裏的一份子。
前面是海,後面是陸
你呆立在柵欄裏
什麼也不是
什麼都不像
不論天真的人們如何
讚賞你,如何美化你
終究,你是荒謬的組合
魚獅交配的怪胎
「魚尾獅」佇立於新加坡河口,背陸面海。如果把詩中的「海」理解為西方文化代表的「海洋文明」,「陸」理解為中華文化所代表的「農業文明」,那麼「魚尾獅」卻不中不西,既不屬於西方文明,也自絕於中華文化,變成「什麼也不是」,「什麼都不像」,因而被排擠在兩種文化的邊緣,在它們的夾縫中動彈不得(「呆立在柵欄裏」)。因此,無論這種非獅非魚的「魚尾獅」如何受到人們的圖騰和崇拜(「讚賞」和「美化」),詩人認為它終究是「荒謬的組合」,魚獅交配的「怪胎」。
我忍不住去探望你
忍不住要對你垂淚
因為啊,因為歷史的門檻外
我也是魚尾獅
也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吐
兩眶決堤的淚要流
如果說在詩歌的前二節中,「魚尾獅」還只是作為象徵的形象,那麼到最後一節時,「魚尾獅」與詩人已經合二為一。「我忍不住去探望你∕忍不住要對你垂淚」,因為二者的命運是相同的,詩人本身就是被排除在「歷史的門檻外」的「魚尾獅」,其身上負載著喪失族群身份與文化認同的沈重憂戚,因此「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吐∕兩眶決堤的淚要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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