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偷走了蘭嶼雅美族人的「帆」?
蘭嶼的殖民論述
一、 前言
決定來蘭嶼走走看看,除了對「異文化」的想像驅使外,另一個吸引筆者的原因,不外乎是蘭嶼的生態與自然環境,每次面向海洋的衝動與感覺,全都是為了一種「征服」水面下不知名的「水怪」。初次來到蘭嶼是六年前的事,當時留下的只是糢糊且零碎的記憶,甚至當時到訪的部落就是現在評估的地方也不知道。時間的轉換,對筆者而言,蘭嶼依然是糢糊的,改變的是筆者角色,感受與反應是兩極化且截然不同。
海洋文化,這個近代常聽到的文化主題,似乎可以涵蓋蘭嶼的社會生活經驗,第一次到蘭嶼的人,想必都期待著與飛魚相遇的那份心靈悸動;蘭嶼特殊的天候也形成了當地不同的空間文化與建築形式,也儼然形成了蘭嶼所謂的海洋文化,這樣的詮釋在當地人的慢慢接受之下,形成了當地人的共同文化符碼,也形成了當地人的認同符號。
釣魚,是筆者在蘭嶼最常從事的「戶外運動」,在過程中常與當地人聊東聊西,常聽到的是他們對「台灣人」釣魚時的無知與大意,有人落水命喪異地,他們說得氣憤且感慨。對釣魚的人來說,最重要的莫過於海水的潮汐變化,筆者時常在台灣釣魚,直接的想法就想到電視的氣象報告,但事與願違,因為氣象報告不會報導蘭嶼的天氣,因為蘭嶼並非台灣的離島,而是台東縣的離島。也許這只是一個地理上的「偏離」所造成的一種現象,很容易產生一種「被殖民」的論述,而這也是筆者想要處理的問題。當我們以殖民與被殖民的二分法來認定殖民關係是一種絕對的支配,我們可能會忽略了社會接觸的複雜過程與混雜性;舉個例子來說,蘭嶼和台灣的關係,在經濟因素上的支配,似乎是蘭嶼無法跳脫的一種依賴關係,但這個現象可以讓我們來檢視蘭嶼的文化現象是否因為經濟的因素而決定了其文化變遷的模式與方向?另一個可供討論的面向,即居定空間與生活空間的討論,是否可以來論斷蘭嶼社會的「文明化」現象是一種殖民與被殖民的關係?筆者嘗試由不同的面向,來檢視台灣與蘭嶼是否為一種殖民的關係?又蘭嶼人如何來理解這種關係?從蘭嶼人的生活與社會接觸中,可以看到什麼樣的不同社會現象?這些是筆者評估現在蘭嶼的社會現象,是否明顯到可以做以上的討論,也是本計畫的主要目的。
二、 「帆」那裡去了?
在蘭嶼當地人聊天時,對方提到他曾經聽過他的父親提到
在很久以前,他的祖先跟他的父親說,如果有機會,要到南方(指南方)的島上拿當地的水,回到蘭嶼把那南方島嶼的水灑在屋頂上,因為那裡我們曾經住過的地方,對他這個處於現代化過程的現代蘭嶼人來說,有很特別與深刻的印象。
人類學的研究,在客觀的社會文化特徵上,蘭嶼和南方的巴丹在某種程度上有明顯的相似性;在語言學則顯示有詞彙與語法的共通性,在語言的相似度可達70%。雖然我們不能斷定兩者有直接的關係,或原屬同一個「民族」,至少可以證明,在某個時空,兩者是來往或「單向遷移」的情形是無法質疑的。
蘭嶼人的帆,可能已經從他們的記憶中消失,從蘭嶼的大船文化,我們可以看出端倪,也許他們在到了蘭嶼後,就放棄了用帆來當做船的動力,以致於跟巴丹的造船文化有很大的差異,也讓蘭嶼形成了一個自給自足的島嶼。衝擊性強烈的社會接觸,是現代化社會伴隨而來的現象,蘭嶼也是處於這種浪濤的一個小章節。蘭嶼在「接觸」台灣這塊土地之後,換來的是「自主性」與價值觀的轉變,現在蘭嶼人的自主性是否完全被現代的「國家」宰制與剝奪?原本因為可以自給自足而選擇放棄了帆的雅美族人,如何理解蘭嶼現在的處境?
在進入朗島部落的那段期間,看到在舊派出所有一群部落的耆老正忙進忙出,為的是要打造一條大船,當然是沒有帆的大船。與筆者一起去的當地青年跟我說明打造大船的目的。我們打量著大船的大小,驚嘆耆老的純手工技術,能將船身的弧度身形,用一把小小的斧頭形成完美的柔美飽滿船身,前後高起的尖形船頭,對比性的強烈,讓人誤以為船身內部裝滿了漁獲,意涵著每每豐收的視覺感受。
筆者問及身旁的年輕人,船身大部份都己完工,那雕花的工程會不會耗費很長的時間?得到的回答是這艘船不會進行雕花,他說道
因為這是向政府申請的造大船計畫,也由於船主將沒有實際的擁有大船權利,所以沒有人想要當這艘大船的船主。而且我們這個計畫是有經費的,耆老們每天都有一千元的工資,大船的所有權可能是社區發展協會的名下,雕花代表了船主與船團的精神與符號,但這艘大船是社區共有的財產,也因此沒有人想要當船主。
顯而易見的是,蘭嶼的大船文化在政府的經費支持之下,有可能改變蘭嶼人與船的連結關係;經費的資助讓原本造大船的推動力量改變,被動的造大船現象可能會在蘭嶼導致價值觀念上的改變。
筆者進一步追問,類似的計畫會不會影響他們的造大船文化,例如造大船之前人與人之間的互動與連繫,決定造大船之前人群之間的信任與關係建立,是否會因此而改變了他們的生活經驗,進而影響了他們未來的大船文化?
三、 殖民論述在蘭嶼
台灣與蘭嶼這兩個存在地理空間差異的島,是否存在一種內部殖民的現象,是值得討論的。內部殖民的概念,是由發展理論中的依賴理論,國家內部民族間的殖民關係,國內的關係故稱為「內部殖民」。國家與國家之間所關注的是經濟上的不平等交換(剝削),而文化研究者則對此概念賦予多數民族對少數民族進行文化殖民的意義。是故,在內部殖民的議題上,至少存在著經濟剝削及文化殖民的兩個面向,但殖民論述在蘭嶼,並沒有很多的討論,不過卻有人將蘭嶼視為一個處於「被殖民」的角色來討論。陳鴻逸先生發表的論文<文本中的海洋文化:一種反支配的書寫-以夏曼.藍波安為例> 以蘭嶼的名作家夏曼.藍波安的文章為出發點,討論夏曼.藍波安文學作品中的「反支配」的現象;關曉榮等人高舉反核的旗幟,在蘭嶼開啟新的反核戰場,在關曉榮所著<尊榮與屈辱>的著作中,用島內稱台灣,而位處於「島外」的蘭嶼,作者視為被島內經濟壓榨與文化破壞的異地,在以上作者的筆下,蘭嶼跟台灣似乎存在著一種內部殖民的關係。筆者以為,將蘭嶼的殖民論述視為一個先驗的條件,是一項很大的挑戰,但這是一個可以做為蘭嶼研究的方向。
回顧政府在蘭嶼實施的國家政策,如「山地人民生活改進運動」、「退輔會的設立」、「國宅興建」、「開元港建設」、「小型機場開放民用」、「環島公路」、「火力發電廠興建」、「蘭嶼中學設立」、「衛生所啟用」等等,都為蘭嶼的現代化提供很大的助益,現代化伴隨而來的文化接觸所帶來的影響,是現在學者所關心的議題。就前人對蘭嶼的研究,蘭嶼的住屋與空間的研究成果豐碩,肇因於國家政策推動方向的思維與轉變,例如最近又開始了另外一個社區營造國家政策,主要的目的在重建過去蘭嶼的地下屋;從海砂屋到國宅,現在由政府補助蘭嶼家屋重建計畫,讓蘭嶼人重建過去蘭嶼「傳統」的地下屋,「日治時期」的博物館化政策,似乎又在蘭嶼地區浴火重生,我們看到的是,蘭嶼人沒有選擇的權利。筆者在蘭嶼的評估期間,親目眼看到觀光客走入了朗島舊部落的空間,為的不過是照一張「異國影像」,蘭嶼成為「活博物館」將會是不可避免的國家政策,也是政府再推動蘭嶼國家公園,以開發之名行其「國家政策」的前引。
另一個例子,是前陣子引發討論的「朗島港」建設工程;朗島港因為政府的政策而推動,為的是要縮減船運補給與觀光運輸的航程,但在九十四年的十月被環保團體制止,也因此而停工。在調查報中,提及了朗島港破壞港灣內的生態,而且因為防波牆過高會影響視野,但可笑的是,這些都是非本地人的聲音。當地人說,之前他們說要建港沒說到這些,而且因為是國家政策,所以無法阻擋,現在都已經建成那個模樣了,就說要停工,那要不要請政府把港灣回復到以前的模樣還給我們。蘭嶼的發展狀況,商業化較快的地方都處於交通運輸的附近聚落,例如椰油、紅頭,觀光飯店林立,就朗島村民而言,朗島港代表的是商業活動所帶來的榮景,對沒有住在當地的人來說,朗島是保存「傳統」較多的部落。沒有現代化的權利,肩膀扛著「民族尊榮」的重擔,難道是為了因應政府保護文化與少數民族?或留給學術研究群最後一個研究聖地?
最後一個也是最明顯的,就是蘭嶼的土地問題,而這也是蘭嶼雅美人會反抗蘭嶼國家公園設立的原因之一。問及當地人反對國家公園的原因,他們說最重要的是,土地私有化的問題並沒有明確在蘭嶼實施,造成現在他們對現在耕作的土地並沒有「所有權」,也就是說,在資本主義的市場經濟之下,土地並沒有任何的價值,若成立了國家公園,他們就無法對他們現在所使用的土地進行處置,而且都會被收為國有,連現在住的國宅等等,都沒有土地所有權,如果成立了國家公園,國家可以隨意處置他們的房屋及田地。台灣的原住民則不同,建地享有所有權,山地保留地也有租賃契約,有的也已經登記成所有權,對於土地雖然無法進行直接的買賣,但有某種程上的處置權利;反觀蘭嶼的情形,對土地沒有所有權,土地的開發須經蘭嶼鄉公所「非正式」的土地審查委員會審查,但不會給予土地的所有權。
沒有「自主權」的蘭嶼人,處於沒有現代化權利的空間,揹負著「文化」與「學術」的包袱,追求資本主義帶來的「貨幣崇拜」?看起來似乎是蘭嶼的最佳寫照?
四、 「達悟菁英」與「蘭嶼人」
泛原住民運動的迷思-原住民族化,就筆者而言,這是一個社會力在拉扯過程中,因對抗而產生的游離力量的整合,也可以說是一種「想像的整合」。台灣的原住民運動,在此不再重述,但筆者所關注的是,蘭嶼的雅美人的態度和參與程度。以台灣的原住民來說,原住民「族化」的現象之所以成形,主要有幾個不同的原因。首先,族群主義的影響;在台灣這塊土地上,族群問題因為政治影響而更為明顯,同屬於政治弱勢的一群,自然形成而且想像,進而產生共同體的認知。其次,經濟上的弱勢,由生活上的細節,可以看到台灣的原住民與漢民族生活與認知上的差異,延續了「漢」與「番」的兩個不同族群定義,現代的「土牛溝」以看不見的圍籬區分了兩個不同的世界。再者,原住民菁英在企圖台灣的權力結構中尋找他們的定位,必須經過很多次的社會衝撞,藉由情感認同加強台灣原住民的臍帶關係,達到原住民菁英的目的。最後,「文化再造」工程下的民族想像,造就了各族的原住民為同胞。以最容易接受的時下流行音樂來看,筆者對沈文程的一首歌<彎彎小河流>最為喜愛,歌詞以小河流做為共同的集體記憶,影射原住民部落地理位置的偏離,成功地將台灣原住民兒時記憶,透由一首歌曲,將住在台灣原住民的個人記憶昇華為原住民族共有的民族記憶。然而,蘭嶼做為一個島嶼型的地理空間,他們並沒有身為「原住民族」的情感,在台灣的泛原住民運動中,被理解為「缺席」的一群。
蘭嶼部份雅美人,在反核廢的運動中成了原住民運動的主角,也造就了現在的蘭嶼菁英。他們在接觸了台灣學術的知識,與社會接觸的日漸頻繁後,開始尋找屬於他們的「族群標記」,「達悟」這個族群標記,就是蘭嶼菁英所推動的社會運動。在與當地人談話時,意外地發現蘭嶼對族群標記並不十分熱衷,還提到如果住在蘭嶼的是人(Taw),那其他的就不是人嗎?推動「達悟」正名,其實主要的推動群是蘭嶼的菁英,也因此反應在地域的差異。如前所述,椰油、紅頭是商業化較高的部落,而東清部落則多任鄉公所公職,是故,在這幾個菁英群聚的部落較強調正名的重要性,反觀其他的部落並不十分在意,而且認為既然稱為雅美,就不要再改了。筆者認為,族名本身隱含的殖民思維,是根深蒂固的存在,之所以會有所謂的族群標記,是相對於統治群體作為識別,他者對少數的族群群想像,不會因為族名的改變或正名,而讓存在的族群偏見有很大的轉變。另外一個雅美人的自我論述,就純粹以地理名稱做為分野,「蘭嶼人」的自我論述,也存在他們辨識我群與他群的觀點。筆者認為,蘭嶼人的自主性意涵相較於達悟,不僅存在於地理空間上,也將社會文化的差異表現出來,最重要的是,凸顯了當地人對於蘭嶼島的自主性。
究竟蘭嶼雅美人是否有族群的概念,筆者仍然存在疑惑。沒有參與台灣泛原住民運動,或接觸的時間較晚,是否延遲了他們的族群意識?或者,蘭嶼不需要族群意識,因為在他們的人群分界中,明顯地區分了台灣人、台灣原住民,蘭嶼菁英的正名運動,為的只是加入台灣原住民的泛原住民運動,謀求政治權力核心的關愛與利益?
五、 結語
對於蘭嶼,筆者接觸的時間不長,也許接觸的點與人群無法表現出蘭嶼真實的現象,只能盡力將所看到與接觸到現象,勉強整理後,成為筆者對蘭嶼的初步印象。
台灣這塊土地的國家主權延申到蘭嶼以來,蘭嶼的雅美人是否瞭解什麼是國家主權,是可以打個問號的。當代表國家主權的行政、法律(執法)進入蘭嶼後,他們如何看待?現代的國家政策在蘭嶼,政策目的是維護哪一群人的利益?這些可能是筆者未來必須努力的方向。
到蘭嶼進行可行性計畫,感覺蘭嶼人有他們自我的一套認同。對於台灣,因為地理上的明顯區隔,成為他們認知上各屬不同主體的空間,他們也對被歸類為「原住民」深感不滿。對他們而言,被歸為原住民最大的好處,無非是「補助」源源不斷,原住民「族」並不存在他們的集體認知,除了那一群菁英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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