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卉已經是六十歲了,白淨的臉有著高雅氣質,她落寞地走著。她剛從凱旋醫院出來,低頭想著醫生的話。
白花花的陽光灑下來,難得這幾個天氣連續陰霾,在這樣冷颼颼的冬天終於透出久違的溫暖,小卉走路到離舊家附近的市場。
「你其實沒甚麼病,只要能把心結打開,把妳內心鬱積的情緒抒發出去就好了,多曬曬太陽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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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市場附近有市府辦公室及幾所學校,以及周邊的小吃攤,一到中午熱鬧的人潮就像從鳥籠成群飛出來似的,一下子群聚又散開。反而將近中午,市場才最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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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算忙完了早上的事情,我悠哉地上市場,反正平日就我一個 人,只須採購、補充一些食物。
遠遠就看見低著頭走路的小卉。
早在十多年前,我們就在某一個機構認識,後來又在一個佛學團體相遇,每次都只是匆匆打聲招呼而已,無法多談,直到我們共同的朋友A往生,我去助念才知道她一直支持、協助A一家人,尤其是A最後彌留那段時間,她協助觀照A的小孩以及整個喪葬事宜,她真是一個有心人啊。
偶爾看見她讓我覺得興奮,心裡直關心她的近況,前幾天還向別人問著呢;就帶著驚喜神情、小跑步迎上向前要叫住她。
「嘿,最近好嗎?」伸出手去拉小卉手臂。
小卉愣了一下、睜著眼睛,有著訝然表情。
停下腳步,她定住看著我,幾秒鐘後搖搖頭,慢慢地回答:「不太好。」
帶著小卉挪到一處已經收攤的菜攤子位置,避開行人的側目、也免得妨礙小販做生意。小卉強忍著眼淚,望著我這樣說…。
「你很難想像一個近六十歲的男人,曾經那麼意氣風發,生意利潤上的豐收讓他擁有三棟透天厝,都是五層樓以上近百坪數大理石地面,在那時代算得上是有錢人囉。 」
「可惜其中一個視賭如命的弟弟,像個“了尾仔子”,每每捅出了簍子就演出要死要活的技倆,逼使年邁的公婆低頭,四處籌錢幫他還債,還叫其他的孩子拿出錢來幫忙;他是老大,那些年公婆跟我們住在一起,債主一車一車來要債,吵吵鬧鬧的日子都把面子給丟光了。」
停頓了一下下,小卉接著說。
「不得不搬離那個地方,那棟百坪的透天屋就這樣賣掉了,你知道後來我在找房子,就是為了這件事。」
陽光曬到小卉的臉,她挪動一下位置。
「做父母的怎可以這樣呢?幾乎對每個孩子都這樣說:你不幫他,我就死給你看,你這個不孝子!公婆這幾年幾乎是演著這樣的戲碼。」小卉輕輕地咬牙切齒似的聲調。
我可以想像那種老人家的痛苦、呼天搶地似的誇張表情,甚至那種場景好像自己也身歷其境;我搖搖頭,心情跟著盪到谷底,只能用肢體表示萬般無奈的心情。
我更握緊小卉的手。
「他的弟妹們哭著,一夥人聚集、跪著對父母說:『我們不是你的孩子嗎?為何你心裡只惦記一個人?』幾乎每個人都在父母要死要活的逼迫下出錢出力,男的房子貸款的貸款、借錢的借錢,女生拿私房錢的拿私房錢,也都掏盡了口袋,每個人幾乎毀去了一生的積蓄,也幾乎毀去了家庭、婚姻。」
我點點點頭,表示記得那年她曾跟我提到要搬家、買房子的事情。
想著一個男人瞞著自己的配偶,把一生積蓄偷偷拿出來替弟弟還賭債,偷偷在父母眼淚苦情攻勢下心軟,卻又無可奈何,那真是有苦難言啊。
我回應著: 「妳這個小叔跟妳公婆的關係特別深,除了用“共業”來詮釋這種關係,實在讓人不明白,為何父母會如此偏袒這樣不長進的孩子。」
「那天,他說他去買了木炭。」小卉繼續說。
「因為,他再也拿不出錢來幫弟弟,這幾年來他瞞著我偷偷把三棟房子都拿去借款。」
「他真正無法忍受的是年邁父母一再對他“不孝子”的指控,喝完酒哭著對我說許多話,他說他想死了算、想自殺…。」話停了,小卉低著頭。
原來這近些年裡,小卉幾乎是跟先生不說話,夫妻各過各的、冷戰著。
她經歷著經濟破產、夫妻失和,甚至丈夫還蒙生自殺念頭;但這男人忍不住內心煎熬,在某一天晚上跟小卉說「我很想死了算!」──這件事讓她非常震驚、也非常痛苦。
「我不能丟下他、不管他,眼看著他就要走不下去了;我求師父、求三寶,可是我也因此生病啊,對未來的不安全感,我不知道要如何生活下去。」
小卉在幸福美滿的光環下過了一些快樂的少奶奶日子,老年卻因為這種種壓力,讓她罹患憂鬱症;人的命運想想也真奇異,誰準的知道自己是一路順遂下去呢。
「我今天就是去凱旋拿藥,看著難得出了陽光,告訴自己要來曬曬太陽。」小卉擠出笑容來。她看看天空,最後又把眼光落在自己的手上。
我仍緊緊握著小卉的手。
「我很想哭出來,只是忍住了;雖知道這一切都是業果,也知道要轉心,可是太苦了,太苦了。」小卉幾乎是刻意壓低著嗓子。
她用力握著我,極力忍著情緒,覺得讓自己在大眾廣場之下哭出來是一種出糗的事。
想著她將近上千萬的負債,這種的壓力、心疼地不知該說些甚麼安慰話才好,我只能伸手把她攬在自己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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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市場一處小菜販攤前,我靜靜地拍著她的背,像母親無言的撫慰。時光與人群彷彿一下子都消退、寂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