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Ça a été﹞
在影像中殘存的
是過去 是現在 也是未來
曾存的此曾在
僅在觀者心中被強勢地獨占
有著無限的想像空間
現實(世)中塵埃落定的制約
活過的故事 與
尚未生成的種種
都將視見
心靈密碼:200901231350
。
以下文字摘錄自﹝糖衣與木乃伊﹞… 許綺玲
「很多人說糖甘甜,可是我呢,我覺得很暴力,糖。」… 糖很暴力?對於羅蘭‧巴特在《明室》中這句奇怪且看似反常理的話,也許有人立即能體會其中的愛恨交加,深表贊同:憑著味覺經驗與記憶,直覺地認定糖的甜味兒的確甜中帶狠,帶了點猛烈迫人的傷害力。可不是嗎?剛嚐過甜頭,留在口中那不再純粹、逐漸沉膩而黏黏不散的感覺,「無可迴拒,無可轉化」…… 不是滋味!
「我覺得很暴力,糖。」這句引言是出自《明室》第二篇第三十七章:「停滯」。巴特正哀慟無比地看著母親生前年幼時拍的一張相片,即「冬園相片」,他感歎著攝影「沒有未來」,沒有現象學所言的「前瞻性」。他寫道:「攝影 ── 我的相片 ── 沒有修養:傷心時,它不知轉化悲慟為服喪。如果有這一點辯證思想,即克服墮落,化死亡的負面性為工作的力量,那麼,攝影就是非辯證的:因為攝影正如變質的戲劇,死亡在其中無法『自我欣賞』,自我反照,自我內向化 ……」。
照片的暴力並不在於拍照內容為何,而是因其本身「死亡」的本質,使得看似栩栩如生的相中之物,卻已真實無可奈何地永遠停息於中。雖死寂卻又鮮明歷歷的照片「一次一次地強迫塞滿視界,照片裡頭,無可迴拒,無可轉化」。
「生命即充滿了點點滴滴的小寂寞。」… 羅蘭‧巴特
「『最重要的,是眼睛看不見的。《小王子》』」… 當時本已動心體會卻待日久才悟得其理。
「像的本質完全在於外表,沒有隱私,然而又比心底的思想更不可迄及,更神秘;沒有意義,卻有召喚各種可能的深入意義;不顯露卻又表露,同時在且不在,正如美人魚西恆娜(Sirénes)的誘惑與魅力。」… 布朗修(Maurice Blanchot)。
「時間轉化為想像空間」,轉化為「不斷在變化的空無」,轉化為「不斷在動的『不在』,其中沒有事件遮掩,沒有『在』來阻擾」。這樣的變型,即普魯斯特所謂的隱喻(métaphore):不是去寫心理內在,而是讓一切向外開展,成為「像」而再現。
巴特在一次訪談中便曾提到:要以「愛」與「死」的浪漫觀點來談攝影。
「Unheimliche」… 意即似曾相識又疏異不安。
「以死來否定死」… 這點與尼采對死生的看法有一點點關連。艾加‧莫杭(Edger Morin)在其著作《人與死亡》一書中,提到尼采對生命之積極參與,從凡人必死的絕望中奮起,以一種狂憤的態度來全心服從「生之欲」。因此這裡,「瞬間」的議題便十分重要:人要緊捉住「享生」之瞬間,成為絕對的狂喜瞬間,同時要讓小生命完全如宇宙的大生命來活過,來體驗,來活入其中。
所謂的宇宙大生命,包容了日與夜,也包容摧毀與肯定。對大生命的認同,即暗示著一種狂喜關係的建立:狂喜一直在人類對死亡的駁拒史上扮演著重大的角色。而事實上,對死亡的征服(或者如何克服「對死亡的恐懼」)向來只能繞著幾種想法來尋求出路:如狂喜、再生、救贖、雙我等。
巴特一貫偏好的優雅風格 ── 優雅,是輕輕不著力、非宣洩的,但絕非靜態,必要地在行動中散發而出。
相中之物一旦為「相中」之物,便永遠止息在裡頭了。依此,攝影的悲憫之情是註定引向絕望的。
法國藝術史家福西雍(Henri Focillon)在《形之生命》(Vie de formes)一書中頌讚人類靈巧的手,尤其是藝術家與藝匠,雙手萬能,將美的意念賦予具體的形與生命。手的外觀構造,五根長短不一的手指加上一片手掌;內在骨架,由二十七塊骨頭組成,足以完成大大小小無數生活中的任務,作出千百種風情姿態:手的造型本身就是藝術,就是美的表現:同時也是會思考的存在。「休息時,手隨意放鬆地擺在桌上,或順著身子自然垂下,但絕非沒有靈魂的工具:行動包含的習慣、本能與意志,正是手的思考。」
手是眼睛之外我們認識自身身體最直接的感知工具,現象學者形容:「當我觸摸自己的﹝或他人的﹞身子,我不僅發覺同樣在其他物品上頭能感受到的感覺性質(如柔軟、冰涼等),同時也發覺到,在其表面立即生成了一種主動的感受性(sensibilité),因此,正在觸摸的手自己也變成了被觸摸的對象。」這樣的人體經驗因而「模糊顛覆了主體與客體的區分」。
「真理一旦顯現就該立即捕捉表達,在乍現之光熄滅之前。」詩人或拍照者,既然是隨著時日,把當下所感,立即肯定,立即轉為語言或轉為影像,故俳句和攝影共享的迷思是:從靈感來時到創作行為之間毫無間隙,單純的重覆,隨筆記下,一如快門閃動的瞬間。不過,靈感所肯定的並非事物的重大性,也不揣其暗藏深入的意涵;靈感肯定的,只是發生於眼前的事物,是否該記下來的當下判斷(或更是如我們熟悉的「直覺」、「頓悟」、「心有靈犀」),不帶任何的預設價值,幾乎是為寫而寫。
「俳人用微細的線條畫出指示標。讀者認出指示標後,將其輪廓加以延長、擴展。這樣,在輕微刺激的促動下,想像力就覺醒過來,產生聯想的波紋。這一波心,能夠擴散到最遙遠的岸邊。讀者能在體會聯想的波動時領略異樣的快感。」
寫俳句的人要發揮的是撿選取捨的能力,從耳聞眼見的紛亂世物中除去蕪雜而挑出足以相互呼應,組成一畫面者;且往往使前景(主景)突出,或幾乎總是去了背景,只存節氣的氣氛。這樣的描寫,本身是個直向所指,是語意結構力求完整的「文化」(人文化)舉動。同樣的,攝影鏡頭下捕捉的剎那,在翻印的樣片中,只挑出其中一張,構圖層次分明,形式封閉,語意具有一致性的(決定性瞬間),視為佳作。
「最粗俗最盲目的觀注就是那種掌控式的觀注,就是那種觀注,想把變動中的時間之流很粗魯地緊定在一個封閉而集統化的影像中。而在一幅圖像中真正的美與情感是被賦予的;反之,任何計劃過的或建構出的美都是粗鄙的。」… 貝格拉(Alain Bergala)
「被拍者最恐怖的經歷是矛盾地被一個不能與他目光交流的機器對看,機器眼『看』著被拍者,實則視而不見,彼此並不能產生相互主體的關係,這一點令被拍者渾身不自在。」... 華特‧班雅明
「眼睛在西方傳統中代表的是理性、明證、經驗論、相像說,即與一切用以控制、命令與模仿的機制有關;而手則是屬於個體欲望相連的(盲目的)一邊。」… 羅蘭‧巴特
「照相機真是個小小自動體(身體),它有光圈(橫隔膜),有開合(肌肉)收縮的時間,機身有如一副骨架,但這是個殘缺的身子,必須像幼兒一般把它緊抱著,有點重量,引人注目,愛它也像愛一個病弱的幼兒,它絕不能自己行動(行走),而因它的孱弱,使它看著世界,帶著幾分瘋狂的犀利敏銳。」… 艾爾偉‧季貝(Hervé Guibert)
「要脫離吊詭,就要跳脫指涉,離開純粹之隨機應變關係(déictique),回返敘述的外圍觀。因為留佇下來,便會迷失其中。」… 杜玻瓦(Philippe Dubois)
貝文尼斯特(Benvéniste):「語言之所以可能,只因每個發言者自居於主體的位置,在其言談中以『我』自稱。於是,『我』設定另一人,此人雖外在於『我』,卻成為一個回聲,我向他說『你』,而他也向我說『你』。」鏡相反映的指涉性因而也是自戀的。
望過 (忘記?) 那表面,接受幻象,走入幻象的觀者與畫之間都存在某種形式的自戀。故觀畫的眼光都是自戀的眼光,或無寧是觀者自我陶醉,一廂情願的自我投射,跨入了畫中的故事空間,與畫中人建立了你喚我為『你』,我喚你也是『你』的回聲 / 鏡影環結,為了使對話成為可能 ── 看照片更是如此。
「心靈活動經歷過的一切,無一會丟失,曾經形成的,都不會消失,一切都以某種方式留存了下來,等待適當的時機便將再返現。」… 佛洛依德
有留跡就有更多的空乏,更多的欠缺遺漏(不正如記憶的殘缺漏洞?)。
「佐拉 ( Zora──記憶之城 ) 乃是一點一滴地停留在你的記憶裡,讓你記起綿延相繼的一條條街道,街道兩側一棟棟的房舍,以及房屋都一扇扇門窗,雖然它們自身並無特出的美麗或珍奇。可是,為了更加容易記憶,佐拉被迫要靜止不動,永保一致,佐拉因此凋萎了,崩解了,消失了。大地已經遺忘了她。」… 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
人的記憶活動為何?精神分析只管靈魂(這是它的字源),而今有學者卻相反地談著「神經人」(心靈其實都只是神經作用) … 記憶豈不依然顯得百般神秘難解!
【沙特(Jean-Paul Sartre) ── 《嘔吐》:「我這麼想:要讓一件最平凡的事件變成一段歷險或奇遇,只須要去講述它,這就夠了。人,總是一直在講故事,生命中環繞著自己與他人的故事,經由這些故事,他了解發生在自身上的事;他試圖生活得像是他所述說的那般。就是這樣的想法愚弄了人。… 必須選擇:要生活還是要述說。」兩者只能擇一而行,因為一旦開始生活,奇遇的印象便頓時消逝。
「當人在生活時,什麼事也沒發生。布幕背景換了,人進人出,如此罷了。從未有何起始。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過去,無緣無故,這是無止盡而單調沉悶的加法。… 這就是生活。可是在述說生活時,一切都不一樣了;只是這個改變並無人察覺到,因為人們講述的是真實的故事。好像真的會有真實故事存在似的;事件有一方產生,而我們是從倒向的另一方來敘述這些事件。」
「事實上,人們是從結尾開始講起的。結尾在那兒,不可見卻又實在那兒,就是那結尾給了起頭的這幾個字這副體面的排場與價值。」】
… 這段對於「奇遇」的有趣描述,說明了結尾或者事件的高潮(在可以決定何時為結尾、何事為高潮的條件下)如何能夠回頭去賦予先前的時刻不同凡響的意義,好像其前的一些瑣事都因結尾而具有預示的價值;每個片刻,每個看似偶發的在場忽然都重要起來,參與了小小啟示錄般的儀式化步驟,每一點都值得去回溯去憶起,進而去被解讀前後關聯間的因果徵兆,綴連為一。而且,更重要的是奇遇的開始,也就是這些鋪陳的環境內外因素起初顯得愈平凡愈佳,好似表面上雖難以預料卻有已在暗中結集種種線索,命中註定地、無以復返地向奇遇推進。這樣的言述將人生劃為有意義的分段,成為一部前後有序的寫實小說:我說故我在,我在一致的意義中。
照片作為結尾或結果,讓攝影者先前漫無目標閒晃的所見所感,都有了因緣及預示性。這是攝影的矛盾:表面上意外、偶遇、拾得,在直接攝影中有一定的價值,表現在相中,也在攝影行為中實踐,況且有時更是刻意訂下的一種行為規範。
是拍照的舉動,改變了拍照瞬間與其前的等待時光。按下了快門,閒盪就沒有白費了。攝影者可以說是不甘於處在單調生活的一邊,而站到等待及製造奇遇的一邊,等於是為了追求、體驗奇遇而選擇放棄生活的人。照片拍過,事後所敘述的故事,便是在肯定這樣的追求與選擇,同時也為照片冠上了決定性瞬間的光環。
「有些時候,我們好像覺得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可以往前進或向後退,一點也無所謂;而另有些時候,又覺得網絡織得好緊好密,這樣一來,就不能錯過時機,因為已不可能再重新來了。」
拍照的目的就為了超越時空,跳過未來,讓現今(將離開)與未來(已離開),都早早在想像中化成了過去。
拍照的過程,說是儀式也好,不是亦無妨,也許就是為了熬過分離等待的一種心理預備,藉著那小小輕薄的一張相紙來承載希望。
史塔羅賓斯基(J. Starobinski)對「想像」的理解正是:「『想像』(imagination)潛入感受中,融入記憶的程序中,在我們的四週伸展地平線,充滿種種可能 (…),想像的能力並不止於喚起形影(image),疊合在我們直接感受的世界之上,它還是一種分裂的力量,有了這種力量我們能夠再現遙遠的事物,並使我們自身脫離眼前的現實。」
潛在的拍照心理動機:已將拍照,尚未拍照的時空隙縫間露出的一絲光線,足以銜接現在,過去與未來。
約翰‧柏格(John Berger):「當時間與歷史尚未混淆前,歷史變化的節奏相當慢,因此『對時間流逝的感覺』完全不同於『對歷史變化的意識』。每個個人的生活幾乎沉浸在不變當中,不變又沉浸在超越時間的永恆中。從前,個人生命裡對時間的挑戰時刻,好比投向窗外的一瞥。窗子開向未來 ── 緩緩前行的歷史 ──,而更遠處,眺向了永恆;永恆看來,全然靜止不動。」
「到了十八世紀,歷史變化的節奏開始加速,產生了『進步』的觀念,『永恆』就被歷史擒住、霸佔了。天文學開始為星星劃分歷史;荷南(Renan)為基督教定史實年代;黑格爾將形上學歸於歷史演變;達爾文給萬物起源找出歷史源頭。」
對波特萊爾而言,攝影的寫實性只求相像,卻忽略了「不可捉摸的」想像與「無以汲盡」的美,攝影肖像沒有班雅明所謂的「靈光」,是「沒有靈魂的」。
在談論畫家康斯坦丁‧基(Constantin Guys)的作品時,波特萊爾如此刻劃作為現代生活畫家的「閒遊者」:「於是他往、他跑、他尋覓。他尋找什麼?當然,我所描繪的此人,這位富於活躍想像的孤行者,在人群的廣大沙漠中不停息的旅者,有著比一般單純的閒遊者更高的目標,更廣的目標,而不只為了當下狀況裡短暫的歡樂而已。容我們將他尋找的事物稱為現代性(modernité)。… 對他而言,這指的是要在時尚中抽離出所能包含的歷史中的詩性,從過渡的事物中去提取永恆。… 現代性,就是過渡的、短瞬的、偶發的,藝術之一半即此,另一半為永恆的、不朽的。」
看似無所事事卻無時無刻不在敏銳地觀察搜尋題材,走入人群,(如波特萊爾所言)「以人群為家,自在悠遊,如魚得水」,但又始終自居於孤立旁觀者的位置;應對的景像是稍縱即逝的此時此地,卻又企求這短瞬一瞥已捉住了普遍的真理、象徵性的意涵,這便是現代主義攝影者自許的藝術目標:「個體與普遍的辯證,現時(歷史)與永恆(詩)的合諧並存。」
攝影在紀錄功能之外,尚有滿足想像慾望的潛能。
相中人對他而言,好似既不是個「圖像」也不是個活人,而是介於兩者之間,一種中性的東西,不親近也不陌生,只是令他困窘。
「人豈不是會愛上某些相片?」相中人並不一定依賴真實生活的交流而存在,魅力更來自欲望予人的無邊想像。
照片覆載著拍者及被拍者當事人不可測知的線索。說攝影死釘住某個瞬間,從此再也「出不來」,卻不妨礙(某些)照片在觀者心中啟動時間,讓一種非直線進展的心理時間自行發酵。相片的框無異於通往時光隧道的門扇,指向巴特所言的「盲域」,讓故事以細節片段不斷湧出,自相湊近連綴,像野草蔓生,也像東西發霉;照片裡的生命再度活躍起來的時刻(霉是活的),也是年久無人睬的老照片自證其存在意義的關鍵之時。
觀者對照片的閱讀,猶如連接夜空中時空遠隔的點點恆星,直到連成一個有名目有意義有所指的星座圖。每次的閱讀與重讀畫出的聯想星座圖都不太一樣,隨著觀者的年歲及人生閱歷會慢慢修改。
家庭生活與私人生活常有重疊,可互相包含,但絕不可言對等,至少不是時時如此,因為有「歷史」性,而照相發明的時代正巧應合了兩者的接近混淆,很多人開始把家庭視為私密生活最實在的地方(而社會意識型態隨之凝聚),實際上卻未必真是如此。
克勞德西蒙(Simon Claude)的小說《草》… 在閱讀過程中用掉的時間被文字空間化,不覺前行遠近,而西蒙要我們突然驚覺:「時間不規則而無形的力量如何緩緩變化了一切。」
照片的整理工作是儀式的延續,意謂著對往事的珍重,彷彿既已活過的現實,靠這番再整頓,象徵性地溫習一遍。
刻意的否定舉動(如照片的易位、剪貼、撕毀、塗改等),並不只是單純的否定,卻暗示著:「在否定的同時也必須先回頭去肯定照片的儀式價值,承認它殘遺著真人原有的一點靈氣,如此肯定了之後,再去推翻這個肯定,否定本身才有意義,才可產生強有力的心理效用。」
照片在相簿裡占有的位置被改變,意謂著照片持有者可能為了某些原因,自覺有再重整生命秩序的必要。
相片的保存只為了保存(團聚在一起),不為了溫故知新。這就是法國攝影家拉蒂格(Jacques-Henri Lartigue)矛盾的果醬理論:「… 這已變得有點兒複雜麻煩,整整兩個房間塞滿了照片,我怕有人闖空門進來偷,我還怕等我死後這批收藏會四散各方。我要它們完完整整的,從1920年到現在,一張也不缺。
有位廚師,有個美好的果菜園子,她不願失去親手培植的水果,所以都拿來做成果醬。果醬做好了放在那兒,可是她從來不想去吃:只是一廂情願地想著如此一來便全無一失了。而我呢,我也將自己的相片與回憶密封罐裝起來。這些罐頭我從來不碰,只完完好好地留在博物館的地窖內。我吃的都是新鮮水果。(截取自1985年1月24日《世界報》)」
照片太多,令人難以下決心去好好整理,積得愈多,愈懶得去面對。
巴爾扎克認為「一個人的身體是由一系列無限數目的鬼魅般影像所組成的;一個人是他的各種外貌的集合體,這些外貌透過適當的聚焦可以產生無限層意義。」
巴哈杜克醫生(Dr. Hippolyte Baraduc):「心情是物理現象,會形成一團迷濛霧氣,在照片上留下痕跡。」
盧克萊修(Lucretius)《物性論》:「有我們稱為物的肖像者存在著,這些東西從物的外表剝出來的薄膜,它們在空中來來往往飛動著,恐嚇我們的心智的正就是它們。也有許多東西能送出物體,這些物體有些是鬆懈而容易消散的,像橡木燒出來的煙和火燄所放出的熱氣 ── 有些則是交織得更緊凝聚得更緊的。」
溫達斯(Wim Wenders)的擬科幻電影提出:「人有必要憂懼影像」… 當夢想與記憶被高科技攝影工具攝取成外顯影像時,人可能會因害怕失去這些影像而患得患失,反而迷失了自己。
夏目漱石筆下的那隻貓,曾以貓的觀點,對於上帝造人有一番獨特的見解:「它認為上帝是個徹底失敗的雕塑家。話說有天夜裡,貓瞧見一名小偷潛入教授主人的屋內,在微光下,貓放大的瞳孔一看,竟然發現小偷與主人的某位長相俊美斯文的友人十分酷肖,甚感難得,大有領悟,於是學著主人發表論文的口氣,長篇大論起來。它推論上帝的初衷是希望捏塑出個個一模一樣的人(必然都像上帝),結果每回都出了差錯,一再走樣,故產生了各種相異的面貌:『我們通通是上帝的失敗之作!』」
何謂「上相」呢?審美的要求使影像以作為「像」來考量,本末倒置反要求人來契合像,甚至否定了真實人體健康美 ── 又是藝術與生命的互不相容?
觀者對相中人的情感真質會是帶有幾近瘋狂欲望的悲憫。
班雅明在《述說者》一文中為「小說」下的一個定義:「『照片中的她』成了個小說人物,她的生命意義已經完成,閱讀她的故事是由終結意義所在的死亡所先決,這點只有在可追憶的(過去式)小說中才有可能,非存活中的人生經驗,我們在活的進行式中是無法掌握我們整個人生意義的。」
被拍者的(過去)絕對之真。這種真實感是來自被拍者(眼神)所暗示的時間性,時間的延展,相中此時此刻足以凝聚的是回顧與前望的過去未來,這正是攝影影像的神奇價值?「觀者感覺到有股不可抗拒的想望,要在影像中尋找那極微小的火花,意外的,屬於此時此地的;因為有了這火光,『真實』就像徹頭徹尾灼透了相中人,── 觀者渴望去尋覓那看不見的地方,那地方,在那長久以來已成『過去』分秒的表象下,如今仍棲蔭著『未來』」。這種價值為繪畫所不及。
班雅明對攝影者「藝術造詣」的看法比較複雜,「藝術」與「(逼)真」之間甚至有意志衝突:攝影影像似在拒絕切斷與原被拍者的關聯,因之攝影的肖像(猶指攝影早期的肖像)具有一種強烈的生命暗示,相中人的活力逼現,歷久彌新,只為了確證自身曾有之個體存在,故「不願完全被『藝術』吞沒,不肯在『藝術』中死去。」… 班雅明的誤釋或誤憶不也是悟(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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