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機是我的陽具。」那總用色咪咪笑容面對大眾的日本歐姬桑攝影師這樣說道。讀到此句話的同時,我望了望桌上那台小巧的數位相機,也是日本牌子,三百萬像素,銀灰色機身,彷彿冷然地存在這個社會裡。
前兩年去義大利回來後,我就決定要捨棄那台單眼了,除了體積重量的問題,還有它所具有的侵略意味,鏡頭太長了。當我將視窗對準聖母百花大教堂的屋身以及她旁側的小巷道時,視線,拉近,調轉,長鏡頭,我真覺得我正用槍指著教堂,要她當下屈服在我對所謂「美」的執著下。喀擦、喀擦、喀擦,刺耳的快門聲,讓當時的我竟有征服之感,人在異鄉,短短只待上兩個禮拜,總想留下什麼,又想再多帶什麼回去的慾望之強烈,令我自己都嚇了一跳。那天在斐冷翠舊城區,我以相機以底片作為媒介,發瘋似地在各個轉角、柱頭、廣場、石道……按下那個黑鈕,「喀擦」一聲,我想要把這樣的動作留在那,把它們給我的身影打包帶走。
十幾捲底片洗出來的照片,我一個人分類編排了好久,每一個細節照片都忠實原本地呈現,我驚訝原來我自己對於取景框裡的美麗竟是那近乎病態地細微,那麼完美無缺。每一寸光影互隨的位置,每一塊古牆突起凹陷的斑駁,或者天空蔚藍的明度與彩度,色差幾乎是零。然後當我瀏覽到鐘樓上的鴿子,突然發現我彷彿可以看透牠的眼神,甚至,我彷彿連牠的靈魂也攝回來了。當下我心一涼,我看見單眼用它的鏡頭無辜望著我,好像在說:「你知道我就是那麼行的。」
我決定將它先收進那個調了溫度和溼度的櫃子裡,上鎖。
我把給予我至高安全感的武器埋入塵土,換句話說。
後來買了這台數位相機,它那不輸單眼的複雜功能,看得我眼花撩亂,可以調整畫質好壞,照片尺寸,色調,採光等等,代替底片的位置只是一張極小極薄的記憶卡,你用它來填滿你將會發生的回憶。重點是這相機不重、很小,就好像帶著它出門時,你的一個口袋,一個能夠觀望的口袋,如此隨身輕便。當我將它拿起來,俐落直快的線條、精緻輕薄的機身,還附一個如郵票般大小的預覽視窗,讓我覺得我是走過來了,總算走到了某個被稱作「科技時代」的階段。
上次在西門町的一間茶坊把玩相機,隔桌一掛女孩子笑嘻嘻地跑來問我可不可以幫她們照張相,我當然樂意地說好。看著她們一邊嬉鬧、一邊擺好了姿勢,我舉起相機說要照囉,調整光源,距離,對焦,「一、二、三──笑!」,快門按下。一看我照完了,她們馬上湧至我身旁說要看剛剛拍得怎樣,我微笑著將鈕轉至瀏覽那格,她們幾人在前八秒的模樣,躍然框中。
陽光從她們站立旁的窗子外灑進來,流瀉在她們的身上,她們的笑臉上,青春在她們身上正盛。一會兒,手上的相機自動將電源關閉,而我想起了被鎖進櫃裡的那台單眼。其實我害怕的不是相機讓我回憶增添的過分真實,卻是太執意的虛假,我一直想要用鏡頭捕捉些什麼的,使自己能在未來回到過去,這不會是我的陽具,但我的時光機器,一台單眼一台數位,讓真實太虛幻,讓虛假成了真實,但可以讓我輕易地完成,無數次四度空間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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