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所謂的「小鄉土」
1. 序曲
台中盆地沉默的南方
山腳下，流淌良善勤樸的
血統，旱溪的月光
緩緩撫過大里杙的橋墩
烏溪依然蜿蜒著阿罩霧
此時，心緒應是黎明
應是太初的夢境
草湖溪浮動起伏的峰巒
在時間映像中
滌洗貓霧山靜謐的呼吸
在星系的仰望之前
請，從我們所在的土地
出發……像春風徐徐吹拂柳樹湳
天真的孩童，在南勢
野草經歷燎獵與焚燒
林地生動的座標逐漸明晰
豆類，雜糧，番薯
以及堅韌的樹根，在北勢
也已經長成純樸的習俗
伏莽之戎，草木皆兵
怯生生的拓荒史
流傳血淋淋的救援與鬥毆
平原的隘口閉上眼
讓時光靜靜成為開墾的遺跡
隘丁擊柝，行人膽驚
荒埔是美麗多情的諾言
口音綻放為我們，所在的
土地，滋長為生活的牧場
陽光燦爛，臨摹晶瑩的汗水
雖然這裡曾經
殺戮哀鳴，雖然這裡
曾經劃滿傷疤，盆地的景致越來越
清明，時代在日出
日落之間，默默領受
值得紀念的一切
2. 悠揚的慢板
穿越廣場之後
就是瑰偉的「宮保第」
林家花園的草木
在磚雕與石刻之間
自有昂揚與低迴的心思
天空亙古，星光燦爛
幽靜的建築編纂成古典的章節
一些鏤空的視角
靜靜沉思，在斗拱月樑上頭
輕輕落款
儘管門廳的色澤已然斑駁
牆基藻飾也已經
顯露疲態，古意的屋脊
依舊負載著近代史沉重的木櫺
像我們所在的土地，曾經
默默思索
顯赫與平淡的稜角
3. 夢幻曲
百年石橋
千年流水
在「景薰樓」迂迴盈盈的暮靄
夕照輝映
愈見宅門厚重的天色
一道無聲的彩虹
悄悄跨過「萊園」
在雨齋上空
描摹時代滄桑的容顏
當詩意流淌景薰
夙昔的典型雋永於「頤圃」
行經沉思中的「新厝」
轉過街角，嶄新明亮的便利商店
叮咚電動門依然記得
上一個世紀，那些雄渾的字跡
當詩文持續在孤寂的牆面
剪黏時代的微言
唯有苦難的民族知道
木刻石雕裡，某些精緻的
傷痕，某些無言的瘡疤
如何慢慢結痂
漸漸癒合……
4. 變奏：俯拾台灣
＊第1小節：手機
那些門號在人群之間疾速流竄
跳動，搜尋，失聯……
那些門號急著證明
自己的確存在過（也同時
默默消失）
月租？插卡？雙主機？
那些門號繼續豢養著
羸弱的我們，以至於
我們日漸虛幻的愛
與心跳，都被新款的摺疊機
摺疊帶進了：
螢光藍，炫光綠，銀光紫
或者黑金雍容的鋼琴鏡面……
如果，握著手機就可以
嚐到童年的花蜜，如果
握著手機就可以落英
繽紛，如果撥打門號就可以
清澈明媚，那些夢中的山水
就可以直達
某一個數字的桃源
如果找不到自己，也請不要
輕言放棄，請繼續，繼續
撥打，1 2 3 4 5 6 7
8 9以及，無限可能的0
如果人生的基地台暫時崩塌了
如果幸福的訊號，越來越
微弱，終於連（聊備）一格都沒有了
請繼續努力嘗試
陌生的密碼，以及重撥
不斷重撥，答案應該就在某一則
沉默的簡訊裡
錄製著你，我，他
以及眾生，給世界的
留（流）言
＊第2小節：合唱團
不是五月天，也沒有SHE
這是委員們組成的
天天天團，擁有多部聲道
多重旋律，音效推擠爆破
扭曲的樂譜，殘缺而鏗鏘
遊樂場狒狒羊羊
麥克風是飼料
也是零嘴，更是炫目的
血滴子
委員們，喜歡將自己
種在由鏡頭圍攏起來的
丹田
在句讀與條文的擺款之間
反對贊成，贊成反對
贊成反對，反對贊成
反對「贊成」（贊成「反對」）
節拍迷離首首（手手）相連
安能辨我是熊鷀
委員們齊唱歡樂的
開場白：（這裡其實是
紅包場）「關於，詮釋藝術歌曲時
衝撞之必要……」
＊第3小節：香奈兒
苯慅罡墓記載：「香者也
沿嗅覺而行
而意識，亦無意識
南無阿彌陀佛，世路險巇
虛擬殆盡，終至無我。」
從香者也，眾生矣
靡靡之音已矣
如是諸菩薩各各說已
眾生奈此聲色世界如何……
（如我意者，於一切法）
群樹離諸問答
自成一座
深邃的森林
直至初心歸返，乃至無有
聞問，乃至無有文字語言
是真入不二香奈法門兒
＊第4小節：當我們說「其實」
多麼永恆的，發語詞……
足以支撐這個破碎的世界
「其實」，是一個
孤立的狀態，「其實」
更是一幅抽象的風景
其實，不是假的
其實，不是真的
其「實」就是我們
密切相依的生活
多麼濫情的，發語詞……
終於淹沒了這個無聲的世界
其實目睹我們，念茲
在茲，其實寵幸我們
徘徊我們，憂懼我們……
失去其實，可以重來
（其實堅定
文言崩毀）
＊第5小節：俯拾（腐蝕）台灣
自從忘記什麼是
愛……豐饒的月暈便塌陷為科技的
峽谷，侯鳥蒼白，游鰭沉鬱
平凡的日夜是坎坷的刑場
在我們陌生的內心，秋天
已經落葉飄盡，盡頭是來不及
再次凋零的春天
自從花園的秘密戶頭
夷為神秘的墳塚，邊界的牆垛
暈染著斑駁的天色
自從愛流離，夢失所
政治的草原傾軋
壞毀，夢中的濁水溪
大旱我們
時光的荒年是純真的小鹿
遺失父母所給予
光潔的斑點
唯見黑色，黑色的
一切：黑色的花，森林，河流，麵包店
黑色的雲朵，童話
黑色的醫院，幼稚園，黑色的
夢與淚腺，黑色的歌譜，黑色的
平安符，黑色的金
銀，島……
黑色的鐘聲
浩蕩著黑色的教堂，黑色的
祈禱黑色的十字架
5. 舒緩的終章
我們長久尋覓的桃花源
葉蒂舒放，滿堤豐盈
在夢裡，碧而無邪華而無瑕
而有繆斯，閒步與躬耕
我們所在的土地
必有花蕊邀月，必有美麗的圖輿
持續開展，成為經緯
調校著漂鳥與愛的光圈
我們所在的土地
必有花魂流連
盤旋於島嶼，蒼穹為賦歌
儘管時空移徙，異鄉搖落
我們所在的土地，必定也關愛
驟雨的聲勢，落葉的姿態
我們所在的土地
仍有風雪逡巡積累
仍有堅定的心志，不怕落淚
不懼流血
與光明的死亡
也許在繁茂的森林
精靈的祈禱文已經完成時代的
注釋，也許是回返的雁群
執著飛越楓紅遍野
深邃的眼神，善良溫馴
回眸我們所在的土地
溪流滌洗著亙古的星辰
花草搖曳在嶔崟的山巔
海洋與平原，交融成為不捨的
季節，像璀璨的布幔
在心中持續鋪展……
──2004年初稿
──中國‧廈門《陸》詩歌第3期「台風登陸：台灣中生代及新世代詩人」專輯
（2009），頁41－44
──2010. 01. 15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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