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永遠的來者──代序
§刊於雄中十年詩文選集二《狂草時期》
〈致永遠的來者──代序〉
致來者k：
我想我不必再給你一個最詳盡最符合史實的故事、不必再書寫一篇捏詞拿字精確、轉折準而穩當的序文了。因為那自始就只是我心底一個野生的傳說──原來，早在盛夏之前，我們一切的一切就已經開始。
早在蠢動、爆發、質疑、顛覆、叛逆、攻擊、佔領之前，內心極端混亂之際，那是真正的開始。那時我們對現實世界中所有的已知充滿焦慮、疑惑、憤怒、哀傷與警戒，對所有的未知抱持好奇、慾望和憧憬。我們開始掙扎著逆風離群，執思慮為刃，滴著血雕鑿自己面龐上各個冷漠驕傲的稜角、狂妄而矛盾的大膽神色，並憑之寫下我們至今最糟最傲最屌的破碎詩行──那些字裡行間充塞著瘴氣、泥沼、怔忡迷霧、脆弱地不堪絲毫檢驗的寂寞和憂傷。那是真正的開始。是我們漫漫創作歷程中，筆劃之間字距之際最遼闊最充滿變數最無從控馭變因的危疑冒險、是我至今所知曉文明秩序最簡陋差歧而生命最敢於衝撞與囂張的美麗時期。
一種一切都在急劇伸張的啟蒙，無從標記的少年時代。早在那年盛夏的版圖確立之前，我族就已然擁有了這一切草莽的天賦：這些輕率而敏捷的構思風格、這些粗糙的衝動、這些因醞釀太久而過飽和而洶湧翻騰的爆發力、這些在想像中勇於不滿勇於質詢勇於浪漫抗命的青春。在建立起私人的文字堡壘之前，我們縱筆橫越無以計數的墨漬、尺牘、斷語長句、書簡手札、史典和萬言詩冊、評論和疑証之間的邏輯流程、諸多文類主義阡陌交錯而成的大小城鎮，以生命向生命索勒美感，以焦躁向焦躁擄掠靈思──那就是我們盛夏的前身，充滿各式乖戾不馴的可能性，彷彿一股反覆逼近時代燃點的龐大熱流、無數銳利的否定與肯定交互作用而至沸騰之前某種全然缺乏秩序和形式的無名擾動，毋待定位定律或定義的檢驗，我們稱之為狂草時期。
那時我們只是一支孤單的旅隊。在學會以威嚴虎步懾服原野之前，我們已敢於張放所有剽悍的目光和蹄聲，在霧籠八方的時代氛圍裡，我們將方向和原始的企圖埋在心底眼裡，我們不須專注於什麼便能看見值得專注的一切，我們能一筆將詩寫全、一仰首將風聲飲盡、一聲笑間將淚流乾、一句斥喝便逼退整片草原裡所有陰蟄潛伏的怒目、一揚手就能撐起任何一座通往神秘星宿的巨大天梯。那真是一個大好的時期，使用不竭的熱源汩汩注入脈搏，自髮膚出則為炙熱血汗自口鼻出即使風騰旌張自筆墨出便成萬言詩行。一個如此勃勃的大好的文思湧動的時期。那是我們與現世主流價值接軌之前、被正統權威歸化之前，最具規模的野性的華美。我們逆光而行。我們風雷般的奔馳自能書出一個意氣風發的狂字。
直到那日我們進城，開疆闢土建立我們自己的版圖，我們不得不開始習誦各式拗口冰冷的規矩準則──我們幾乎以為我們是被俘進城的，對於往日記憶習俗之類等等，我們不得不告別離開。
然而究竟是離開了什麼，我們都不清楚。但的的確確是離開了。那可能就只是某個時代。從此我們開始耽於組織各種斯文的句式詞彙，開始以防禦迴避取代攻堅呼喝，同時竭力施展無數炫目的技法以在文學的擂台上求生求榮求存，開始利用文字技巧復被文字技巧利用，在無止盡的螺旋狀時光迴廊裡處處誌下神秘威嚴的記號，藉以劃分私人榮耀的版圖。我們開始汲汲計較於字語句讀之間、彼此細微交鋒所牽引出的原始美感，開始鑽研進而對各種象徵還原的路徑訂定評價，開始忙於度量引言、伏筆、轉折和結局間接合的精準與否、斧痕或裂隙的有無──甚而幾乎荒廢了那種對文辭張力產生原始感動的天賦。
我們就一直這般寂寞著落拓著。直到某年的盛夏，我們一起回到遙遙南方，我們才發現原來一切都不曾改變。原來我們從未遺忘從未荒廢的一切都不曾改變。原來我們真真是打心底懷念年少時每一場思想與文句的暴動的。於是，在交臂起誓、再次告別之前，我們卸下所有行囊包袱經驗與保護，溯時光而上，嘗試藉著夢境重返純質榮耀的古老領地，並攜你同行。然後──
我們看見那樣一個隱密的荒蕪的人煙罕至的所在，在文明之前火光之前水聲之前風起之前，一些不安分不穩定不甘沉默對一切規格充滿敵意的元素，在矛盾、衝撞、極悲極喜之間兀自持成一種恢弘的平衡。那是一個被我們背違很久的所在。那是我們一切星系渾沌曖昧的原點。
我只記得我感受到一種深邃的激動。如同第一響春雷撕裂風雪奮然撞擊大地所釋放出的蒼古回音。我只記得激動，甚至不能確知自己是否夢醒。於是我思索如風振筆如劍疾言如雷記下一切，並將那兒──或這兒──的全部身影一一截下、收藏入卷裡冊裡。當這些先於擴張先於盛夏的洪荒思潮終被我們逼視出最富速度和衝力的驚人角度的剎那，《狂草時期》瞬間收束完成。
我們每副囂張跋扈自傲而精采的青春光影遂就此在汝輩間流傳了下去。你鵠立在後，訝異地注視這片狂草般放肆的意象，激動之餘注意到眾人目光聚焦的峰頂──那裡狂妄的風勢寒而野蠻，連偉岸的高度都不得不為之搖顫，但在離去之前我們仍堅持領你攀上這本書最嚴峻的頂處──因為那樣的高度極可能是站出下一個峰巔的起點……
不占卜，所以並不清楚接下來的故事。我們已然領你來到南方粗獷文明所建立起的第一方思想高地，四面八方千萬光年的大風景，都將是你自己破風開日的迢迢旅行。
二○○二‧九月 南方 (大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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