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智成以現代詩重塑古樂府詩的經典代表作〈上邪〉一詩,隨後引起諸多現代詩人競相仿傚,如曾淑美〈上邪曲〉、林婷〈戀愛物語Ⅰ:上邪注〉、林燿德和夏宇〈上邪〉之作等等。但在這裡,要再為大家介紹羅智成另一首以現代詩形式去煉鑄古典之作—─王維〈過香積寺〉,亦是出現在第一本詩集《畫冊》(1975年自費出版),先將原詩抄錄於下:
一句話也沒說得出的雨
聲聲裏
聲聲裏
苔階拾級而上
一路上它還拾吻著花呢!
走入雨的縫隙
我們圍立山的源頭
如果一棵巨樹
像那雨夜孟宗竹林裏那畜龍賞玩的男子
雲霧踞據其眉峯,曳開來
成為四方而去的浪潮。
杉是千株萬株點不著的路燈
支撐著夜
夜底下只是穿梭於羊蕨的雨露
抄錄山風的歌詞
當夜滑開山的一邊
那男子斜擱在一個龐大的夢境外
那龍成為他身上的紋飾
交織的竹遮不住
廟寺座落得太高
在山所仰望而攀不上的地方
交織的竹遮不住
煙消雲散
廟寺凌空去
深山何處鐘
在詳述羅智成這首詩前,我們先介紹一下王維〈過香積寺〉一詩:「不知香積寺,數里入雲峰。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薄暮空潭曲,安禪制毒龍。」這首詩呈現出一幅寧謐幽藏的景致,在動靜交錯之際,詩人猶足落於一處空靈縹緲之域,另外尚有「不知」、「入雲峰」、「無人徑」、「深山何處」等詞句層層鋪衍誘引,一步一步將讀者隔絕於塵俗之外,而末句挪借「安禪制毒龍」的佛典傳說,更是打破現實時空的拘制,將我們的身心直接擲入虛幻的情境。這首詩大多被解讀成王維在禪學方面的成就,不過「安禪制毒龍」其實還牽引出一種生動鮮明的視覺效果,我們彷彿親臨一位高僧伏龍的現場,王維繪出凜凜生威的神秘巨龍,在我們腦海中洶湧翻攪,驚險萬分。
在分析羅智成種種詩作的過程中,筆者即發現他的詩作大多分布於一片有「雨」的景致裡,詩人藉由「雨絲」的水性意象,細膩繾綣地營構他獨有的詩性情調,如這一首〈過香積寺〉亦如此,整首詩瀰漫於朦朧溼潤的水氣當中。
不過,要瞭解此詩為何令人心思騷動的原因,必須先回到最簡單基本「修辭」的範圍。羅智成在詩中大量運用「擬人法」的技巧,如「一句話也沒說得出的雨」、「苔階拾級而上∕一路上它還拾吻著花呢!」不過是一場細語微聲的雨水、以及數瓣花朵孤伶飄落於青苔之上,我們發覺在這看似靜態的畫面背後,其實潛藏一股蠱惑的力量,詩裡到處顯露出「動詞」不安份的行蹤,如從雲霧「踞據」與「曳開」,到「穿梭」於羊蕨雨露,以及「抄錄」山風的歌詞,夜「滑開」在山的一邊等等,羅智成發揮獨特的觀察與描寫技巧,展現大自然蒼勁有力的生命風情。
還有一句譬喻:「杉是千株萬株點不著的路燈」千萬株像是沒有燈的杉樹,把夜的形象著墨得愈深沉迷失,找不到出口。再來「如果一棵巨樹∕像那雨夜孟宗竹林裏那畜龍賞玩的男子」一棵巨樹要像一位能夠馴服龍的男子,已經夠離奇了,但後頭還有強烈的句子,逼讀者相信:「那男子斜擱在一個龐大的夢境外∕那龍成為他身上的紋飾」,男子從樹的「譬喻」關係慢慢修煉出一連串具體的形象與動作。羅智成把王維的「安禪制毒龍」一句禪意變化得如斯神奇夢幻,尤其是將「制」這個字展演得靈活具體,要如何「制」呢?便是畜龍、更將龍囚困在衣飾之中,不得作亂。羅智成將美麗的古典寓意當成養份,不斷覆裹翻掘,栽出新穎燦爛的詩意畫面。
對「物」的世界擁有多重複繁的想像層面,是羅智成長久以來獨有的詩藝絕技,「修辭」不該只是條列式的歸納及僵硬性的背誦,而是要思考那些轉化、譬喻的技巧該如何與其他文句緊密附著,無間隙地共生成一組有機的生命體。如羅智成這般有著高度創作意識的詩人在《畫冊》序文亦言明:「我重視『技巧』的觀念則迄今不變。」藉由修辭的運用,可以幫助他更清楚摸索這個世界,甚至創構出一個龐然神祕的領域,說服讀者心甘情願進入他的詩裡享受這一切。我們若未認真對詩文字加以觸撫剝析,便無法進一步追究詩人是如何藉由文字的力量,暗地張開這一幅如此深邃馥麗的圖景,甚至是詩人潛藏於內的情思走向。
詩中,讀者無法清楚追測出「我們」所處的真正位置,原來「我們」的存在是如此微不足道(如同王維步入那醺然的雲峰古徑而痴迷不已),開始發覺自己不再是唯一有著行動意志的族群,等到時機轉動,窺入雨的縫隙,四周的「物」,藉由莫名的仙術開始施放出大量的訊息,什麼也遮掩不住了,我們所立足的現實開始鬆動。
詩裡還有比山的源頭更高的地方,那是寺廟座落的點,但若連山都攀不上,又是從何處引來力量支撐這座廟宇,原來什麼都不用,在詩人磅礡的意念裡,所有不必要的雜質都「煙消雲散」,寺廟是凌空飛去,這才讓我們在現代詩人的手裡突破古典「深山何處鐘」的境界,這當然亦是少年羅智成無礙的想像了!
參考書目:
林燿德《一九四九以後》台北:爾雅,1986年
翁燕玲〈上邪古今詩系譜的建構與意義的承轉──從文化象徵質變至語言形式改異的互文關係〉《東華中國文學研究》第6期,2008年12月
羅智成《畫冊》1975年自費出版
刊於《海星》第二十期,2016年6月
林燿德言:「以古樂府『上邪』為骨架而再鑄新詞者,以羅智成的『上邪曲』為始作俑者」見林燿德〈積木頑童〉《一九四九以後》(台北:爾雅,1986年)頁136。
關於上述幾位詩人〈上邪曲〉詩作的討論,可參考翁燕玲〈上邪古今詩系譜的建構與意義的承轉──從文化象徵質變至語言形式改異的互文關係〉《東華中國文學研究》第6期,2008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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