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智成第一本詩集《畫冊》是在1975年自費出版，代表詩人最初的創作型態與觀念，可惜因為是自費出版，年代久遠，許多讀者無法有機會一窺全貌，今選其中一首＜以夜為冠＞作為分析對象，其內容神秘詭豔，饒富意趣，而這首詩也象徵性鋪墊了詩人未來黑色美學之途，值得欣賞，今將原詩抄錄如下：
一天天，他來了又去。請把我嵌鑲一目的手掌帶給他們
把我憑貼大理石屏風的涼意帶給他
以劍刻腕把我流血的欲念帶給他
請把他留給我
菊開如輓，妳步出如某字的墨姿
在我構思的几前
妳一語不發檢飲我茶裏的菊花
妳一直是個陰沉的女子，如今妳神色倉惶
他就在窗前等我，支開晚霞像吹熄的燭光。
每天，他都來窗外守候我
庭中在蕉蔭下如裝盛翡翠的碟子，就這個時候。
但今天不同，我已為他寫下這首詩
滿城飛絮激情地向憂愁的人們呼喊張弄
我們的戀愛偷偷進行了許久
此刻我才知曉。
且在一個惡夢裏
妳的愁容比樹群的枝幹更繁雜
妳的悽惶像相思林疾曳的葉影
妳的唇落在我掌中，猶如其中一枚葉子
且它睜開眼
急速向屏風退去，我的臉趕上前，向林中投去
接著
我拉開門，跨了出去
你一張口，它只能吐出許多菊花
菊開如輓
妳奔撲過來，如一盞被打翻的香茗
濺在每級石階
他推開蕉蔭，將我縛綁，向我猛烈啜泣
以星為牙將我嚼入
留下握著一葉的手
他將是我的王冠
這首詩最大的難度就在於妳、他、我之間複雜隱晦的牽聯。詩裡甚至還有另一個「你一張口，它只能吐出許多菊花」的「你」字，不過仔細推敲前後句意，應是羅智成的筆誤，「你」應該要改成「妳」。
「我」明顯夾纏於「妳」和「他」兩人的行動之間，從詩題「以夜為冠」作為我們理解的線索，遲至詩末「他將是我的王冠」一句，暗示出「他」的真相。是故，耐心揣測之後，可以發覺「他就在窗前等我，支開晚霞像吹熄的燭光」這句有了恍然大悟的解釋，詩人其實是以「支開晚霞」與「吹熄燭光」等擬人化的動作形容夜晚蒞臨的時刻，不僅頗具巧思，還略帶一絲詭譎異常的氣氛，晝夜自然循環，成了詩人私密想像的轉化，奇幻呈現在我們的眼前。而「一天天，他來了又去」、「每天，他都來窗外守候我」等句皆可視作「夜」的人格化抑或神格化的展演，另外從「他推開蕉蔭，將我縛綁，向我猛烈啜泣∕以星為牙將我嚼入」等句，亦可推知這個他（夜），也隱含著瘋狂、暴力、糾纏、吞噬的性格情緒：「一天天，他來了又去。請把我嵌鑲一目的手掌帶給他們∕把我憑貼大理石屏風的涼意帶給他∕以劍刻腕把我流血的欲念帶給他∕請把他留給我」詩人彷彿沉浸在與夜的歡淪互虐的關係之中，「我已為他寫下這首詩」亦表現出對夜無法抽身的渴望，整首詩象徵著詩人在深夜裡創作的困窒狀態。
當詩中「他」的身份大致已被我們所識破，但「妳」的身份到最後仍未完全確定。當菊花凜然綻放時，「妳」便以某字的墨姿緩緩步出，詩中「輓」一字，散發出一種蕭索陰沉的氛圍，瀰漫於詩每一處角落，「妳」靜坐在詩人構思的几前，默默檢飲著茶杯裏的菊花。閱讀至此，不禁深深歎服詩人描摹女性的功力，將女子婀娜的美姿形容如毛筆般徐緩的走勢，真是生花妙筆，接下來又以「一語不發檢飲我茶裏的菊花」精巧捕捉住女子靜態內斂的動作。「菊」的意象似乎暗示著女子的「原形」。
接下來，「妳」一直是陰鬱沉斂的女子，如今卻神色倉惶恐懼，似乎覺知到危險到來，藉由種種詭異不明的行動，誘發詩人開門跨出，最後為夜所吞噬，即使是「妳」的悽惶、愁容，想要阻止，但仍無法言說（因為一張口，只能吐出許多菊花），奔撲過來，卻成了被打翻的香茗，濺在每級石階，消失無蹤（「香茗」又再補足菊與「妳」為神秘共同體的證據），詩人織構出如蒲松齡《聊齋誌異》般詭豔淒絕的情節。
詩行至此，讓人不禁再三揣度這突然發生的神秘事件，以及三者之間幽微的關係。在詩人的創作領域裏，與「女子」秘密的愛戀，對「夜」廣大的欲念，都曾餵食「我」創作上的養份，如詩所述「在我構思的几前」，兩者相互撞擊詩人焦迫不寧的心緒，形成一場心驚膽戰的拉踞戰，猶如一場「惡夢」，這一切皆源於詩人複雜多軌的欲念所鋪衍的情境，無法避免的，這些苦楚皆是創作過程中必要的承擔，而詩人終究為夜的民族所俘獲，「以夜為冠」，承繼了黑色的美學事業，踏上永世的詩途。
參考書目：
羅智成《畫冊》1975年自費出版
刊於《海星》詩刊19期，2016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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